当我再一次背着书包踏进石门镇第二中学的时候,我还是感触蛮大的。虽然我在看守所觉得和这里差不多,那只是安慰自己的。二中的美,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代替的。那一排排的自行车,一排排的教室,一排排的树木,一排排的姑娘,白山县怎么会有呢。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二中最好的班级还是八班,一顿饭的功劳,我被安排到三年级八班。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没有六灵帮,没有苏沫清,我只有一个人,我只想好好读书。
长得很像苏沫清的历史老师徐花蕊翘着雪白的小腿在讲波旁王朝如何复辟,复辟的背景是什么,直接原因是什么,间接原因是什么,导火索是什么,经过是什么,直接影响是什么,间接影响是什么,然后叫我们在书上用横线画出来,一堂课下来,书都被画满了,然后就要早读课把它们背下来。其实我想说,这些东西书上都有哎,为什么不讲点别的东西呢,难得我这么喜欢历史。徐花蕊身上散着淡淡的香气,她的这种香气是化妆后的味道,裕然卓然,跟苏沫清不同,但我还是很喜欢。尤其是夏天,看到徐花蕊雪白的大腿上细细的茸毛,我的腋下会不自觉地流汗,感觉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亢奋。语文课我还是会制不住地想睡觉,奇准无比,这个好像是书上讲的生物钟吧。每当听到语文老师读课文,接着读参考资料上的解释,我的脑袋就会自动地催眠。
但是不得不说,初三的第一个学期,我真的挺努力的。每天早上第一个到教室读书,上课认真听讲,打瞌睡了会狠狠地掐自己,晚上会留在学校上自习,下自习再也不会踢倒别人的自行车。但是我的成绩好像跟努力不成正比,我努力那么久,期终考试只上升了一名,总的还是班级倒数。
一年之后,我退学了。以我的成绩我根本考不上任何一所高中,上了也是浪费钱。可能我真的不够聪明吧,我不知道居然和竟然两个词竟然还会有差别,我也不会化学上怎么证明空气中有水,其实用一块饼干就可以证明。我觉得我的努力都成了一场笑话。
最后几天,我每天傍晚放学的时候都会去学校后面的荒田上坐一会,和二中好好地告别,白天学校太吵了,说不了心里话。大河不舍昼夜地流淌,教堂还在那静静地站着。这里我们跟骷髅会交战过两次,一次教训宋红军,一次……想到这里,我心里升起深深的自责,我再也见不到张金了,我一次冲动就断送了人家的一生。张金,对不起。我躺在我们的鲜血曾洒过的大地,回想起我们曾经一起争斗的日子,望着天上的云彩。它们慢慢地坠落下来,一层一层的压在我的胸上,让我透不过气。现在看来,好像都没有什么仇恨。毕竟,六灵帮不在了,骷髅会不在了,苏沫清不在了,你也不在了,还有什么仇恨可言呢。
在荒田里连续躺着的第三天,我感觉对张金的悔恨已经上升到不能自安的地步,身后的二中像是肃穆的法官大人,在审视我的罪行。我终于怕了。我蹦起来,看着大河旁的夕阳,对自己说:我要离开石门镇。
班主任唐老师把我拉到办公室,“赵连生,你真的要退学吗。你现在出去能干什么呢,不仅没有学历,而且你的背景……,你自己也知道。今年就算了,你再复读一年,努一把劲,凭你爸的关系,上石门镇中学肯定没有问题。”
我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比一般的初三学生大了一岁多,再复读一年我若还考不上,青春难道就葬送在二中了吗。而且,我真的不喜欢学习,也学不好。
“不了,唐老师,我考不上的。谢谢关心了。”有一个蚊子在我的右臂上叮了很久,我没有动弹,我想知道自己忍耐的极限在哪里。
“哎,做老师的应该把该说的都说了,反正你好自为之吧。”唐老师在办公室的样子比在课堂上和蔼多了。
“谢谢唐老师。”
我退出办公室,上楼回三年级八班的途中,我感到格外的轻松,终于不用念书了。我看见学习委员张燕拿着一摞作业本匆匆跑着,我看见两个打扫卫生的同学淹没在尘埃中,我看见有人在楼道口罚站,我看见老师们拖堂在训斥学生,我看见二中诡异的笑。所有的这些,都威胁不到我了,我就要解放了。
我收拾完东西,拍着同桌王浩的肩膀说:“浩哥加油,县一中在等着你哦!”
我转身的时候,听到王浩说:“天啊,终于走了!”
“赵连生,你到底想干什么!”来自老爸老妈的又一轮攻势。
“你们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念书了。”
“你要是敢退学就给我从家里滚出去!”
老爸正在气头上,老妈可能觉得话说得有点重了,连忙说:“连生,你再想想,多读点书毕竟还是有好处的,最起码……”
“我说过我不读了,”我没生气,但是很烦,我不想跟任何人解释什么。这跟爱与不爱父母没有什么关系,自己心里想的事干嘛要让别人知道呢,“我也不会住在家里了”。
“滚!有种就别待在石门镇,看你能混出什么样来!”看来老爸这次是真生气了,但是我来不及解释。
我又回到了白桦村,那里才是我熟悉的地方。我老爸再有钱再有本事,我觉得自己也不配在镇上拥有自己的小房间,房间里有各种各样的小玩具和童话书。我的家该在山间小屋,与泥土为伍,与草木相伴。
老胡的屋子里还是那股剃须膏与饭菜混合的奇特味道,一点没变。老胡好像更老了,背驼得更厉害,头发也白了好多根。他见我来了,显然很高兴,多抓了两把米放在锅里,说:“今天一定要在这吃,你想想你一个人回家吃什么。”
他说得对,我现在的老家,空无一人,家徒四壁。
他又跑去旋转电视按钮,喃喃道:“哎,动画片是哪个频道来着,我怎么不记得了。”
“二频道。”我说,但是,老胡忘了,我早已过了爱看动画片的年纪。
“对对对,老了记性就不好了,以前你们还没搬走的时候天天放学来我这看呢,你们走了之后我自己也不爱看电视了。”老胡浅笑着,语气中仿佛有责备我们不来看他的意味。
屋子很暗,菜的味道很淡,黑白电视机在黑暗中艰难地跳动着。半集动画片过去,我们便结束了这一例再简单不过的晚餐。
“你帮我剪一次头发吧。”晚饭过后,我对老胡说。
从监狱出来之后,我再也没有留过长发,短发虽然不酷,但打理起来很方便。这快一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我可能是老胡这么多年夜里理的第一个头。在微弱的灯光下,老胡为我披上已经泛黄的理发用的白布,装摩丝的瓶里盛满了水,往我的头上喷了几下,然后他开始拿起推子。
“决定好了吗,我只会剪平头,这推子往前一推可就没有回头路了,现在的年轻人不都喜欢时髦的发型嘛”。老胡说。我想到了自己接下来的路,走下去是不是也没有回头路了。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剪吧老胡,我决定了,我相信你。”电推子的嗡嗡声在耳边响起,像蜜蜂辛劳的声音。
我又说:“老胡,我想去省城。”头发簌簌地落在白布上、地上,永远也不会回去了。
“嗯,你也不小了,是该出去闯闯了。读书读到最后你还是会去省城的,或者是另一个省城。”老胡手上的推子没有停过。
我像在跟一个无比信赖的长辈谈心:“我很兴奋,也很害怕。”
老胡温柔地转着我的脖子,以确定更佳的角度。“怕什么呢,想什么就做什么。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就是,什么也没混到,重新回到石门镇生活。跟我一样。”
“你后悔吗,后来从省城回来了。”我问老胡。
“不后悔,反而我很自豪,我尽力了,我没有失败,我只是没成功。”老胡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老胡开始用毛巾掸掉我身上的细碎的头发:“剪好了,你看看好不好看”!
毛糙的镜子中显出我瘦削的脸,很精神。“好看!帅气!老胡,那我明天就出发了。”
“去吧,不问前程。”
说好明天出发,但我还是耽搁了一天,毕竟走得太匆忙,我什么也没带。从老胡家回到镇上后,已经是晚上。趁着月光,我偷偷跑回石门镇上的家,推走我的山地自行车,拿了自己的五百块压岁钱,和老爸老妈平常放在麻将桌上的五百块。我还上楼去看了他们两,月光很大,我没有看清他们熟睡的脸,只听见老爸浑厚的鼾声。
第二天,我骑着山地自行车逛了一遍石门镇,温习我和它这两三年以来的缘分。
我去了柳树林,现在已经改名叫相思林了。那里有参天的大树,遮天蔽日;那里有晨练的老人,左右打着太极拳;那里有偷着恋爱偷着接吻的二中学生,享受美妙的青春韶光;那里有安静的亭榭,可以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我去了曾经和苏沫清经常去的阳光公园。那里的草依然生机勃勃,我躺在上面,阳光温柔,回忆温柔,温柔得想就这样一直睡去。
我去了白桦小学。那里埋葬着我有生以来最耀眼的荣光,我在那个地方做成了一场梦,成立了六灵帮。不过见到谭老师邱校长,我低着头疾走,这里已不再是我的天下。
我最后去了爷爷奶奶的墓前。半年不去,荒草蔓生。我仔细地把旁边的草除尽,然后跪在坟前,对他们说:爷爷奶奶,我要出去闯闯了,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我觉得自己应该要出去走一趟。我答应你们,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爷爷奶奶,我真的好想你们。
然后,我买了一张去往省城的票,庆祝我得来不易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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