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神蠱峰,閑雲齋。
「鳳蝶,腳酸了嗎?」神蠱溫皇躺在長椅上緩緩地翻著《山海經》,一邊出聲對來來回回走動的侍女道。
「我在訓練腳力。」鳳蝶頭也不回地道,繼續走自己的,不被一旁的人干擾。
溫皇明知鳳蝶是在擔心劍無極,但這種擔心在他看來一點用處都沒有,何必為那不知謹慎沉穩為何物的小子費神。
「唉,你若要鍛鍊,可以去無邊橋走走。」溫皇看著飛到他手中的書脊上,歪著頭看他,與他大眼瞪小眼的小山鴉。
「我去那裡做什麼?」鳳蝶也看到了這隻膽大的山鴉,更加不明白主人在弄什麼玄虛。
「有客人上門了。」溫皇穩穩地拿著書,也不理會停在上頭的小鳥,隨手便又翻了一頁。
「居然有人來了?啊,那前日主人讓我在穿天松佈置的豈不是……」話到一半剎住,鳳蝶心中一凜,原來這才是溫皇的目的。
神蠱溫皇閒適的吩咐道「好好接待客人。」
「是。」
眼看鳳蝶退了出去,小山鴉連忙對溫皇鳴叫了一聲,接著拍了拍翅膀隨鳳蝶離開了此地。
只見溫皇手裡的書本夾頁間露出一小節厚紙,自隨風起帶著奇怪的表情送來的那日便隱隱散發著寧神的藥香,淡而不散,寧而不顯。
卻已足以勾起溫皇的興致。
*
雲仔獨自來到神蠱峰山腳下,抬頭望了望山頂,這天下第一毒居住地也不像江湖傳聞的那般可怕,至少毒蟲遍地,生機滅絕這種形容完全是汙衊了。在雲仔眼中,不說奇珍異草,至少一些常見可用的植物有序地繁榮共生,飛禽走獸也顯得生機勃勃,雅致而閑適。
「欲入神蠱峰,先登穿天松;再至無邊境,雙式會溫皇。」
雲仔已經見到了高聳入雲的穿天松,感嘆了下這棵樹的高度後,雙翅一震,順著樹的方向整個人往上直衝而去。
她已放出信號,想必主人家已經知曉她到來了。能來闖一闖天下第一毒擺下的關卡,就算是她也是熱血沸騰啊!
平穩地飛至半途,鼻尖感受到一股異香,內息忽而一滯。
是初入門的問候禮。
雲仔立刻感覺到覆羽下傳來的一陣無力感,淡定地以指尖劃開手臂,放了一點血,想了想,再取了一點面前天松的表皮碎片墊在舌尖下。
無力感漸漸消退。
維持著氣血通暢,雲仔一攀一躍下,就要登頂。
──卻在落地的一瞬間,撲入一大群蝴蝶飛舞的區域。
只見數十隻藍色蝴蝶被極淡的血氣吸引,伴隨著讓人暈眩的鱗粉,起起落落地聚集而來。
就知道不會有那麼容易。
這些蝴蝶明顯是神蠱溫皇特意培育的,雲仔也不敢隨意殺掉,只是微微挑破了腰間配帶的香囊,沾取一點內容物解了自己中的鱗毒,同時散發開的味道便讓蝴蝶群自動忌諱地避了開去。
那是她事先準備好的玳瑁粉末,《圖經本草》記載,玳瑁能解百藥毒,以磨汁服,可解蠱毒,生佩之,則辟蠱毒。當然可避五毒的菖蒲、艾草、石榴花、蒜頭與龍船花等天中五端,也是包含在香囊之中的。
這些小手段,雲仔知道大概也只對毒性不強的蝶群有效。而顯然,在蝶群退去後,草叢裡窸窸窣窣而來的聲響,直接表明了這味道只有激怒牠們的效果。但這時已經不容雲仔有摘下香囊的退避空間了,這多餘的舉動只會使自己陷入更糟糕的境地。
雲仔試探的往前一步,便見眼前樹叢方位倏地向旁移動,但耳邊生物爬行的聲音卻未有變動,逐漸靠近。
見狀,雲仔反而揚起一抹笑,只覺得這樣足夠的挑戰性讓自己更加興奮了。
如同解謎題一般,藥師直接踏入陣法之中,在被樹木完全隔離開前,捉住一隻落在最後方的藍蝶,利用蝶粉和右手邊有著紅色花苞的灌木,隔著衣袖撕碎了葉子,低落的汁液阻擋了靠近腳邊的蜈蚣,後者捲曲成了一團,被藥師掃到一邊。
此時,灌木叢上的花苞在失去葉子後,漸漸地綻放了開來,瀰漫出甜甜的幽香,靠得太近的飛蛾頓時落了地。
視線掃過仿若無害的灌木叢,雲仔手指搭上腕脈片刻,選擇從袖裡取出一小截白花藤咬了一口,在脈象恢復平穩後,順著小紅花指引的路前行,正好是蜈蚣前來的方向。
而在蜈蚣離開自己盤據的地方後,幾條帶著淺色斑紋的蛇慢悠悠地從濕潤的地裡蜿蜒出來,扁平的頭上一雙雙黝黑色的眼珠盯著闖入者。
「嗯?」
沒有立刻便踩上那塊地的雲仔,和幾乎融入陰影的牠們對視著,歪了歪頭,金眸閃閃發亮。
五毒已現其三,蝴蝶屬木,蜈蚣屬土,蛇屬水。同時,蝴蝶避則蜈蚣出,蜈蚣退則蛇現蹤,這個生態迴圈已昭然若揭。
這是個連環題。
她已經發現了,這應該是一個簡單的五行陣,同時按照五行相生相剋的原理,讓毒蟲與植木相互共生,形成自然而縝密的迴圈,生生不息。
然而,外來的藥師打破了這個平衡。被這裡的居民共同排斥的人,若是按照規則一步一解,走到底便自然而然便能脫離這個陣式。但若是來者太過粗暴,直接毀壞了主人家的心血,這些生養在此地的物種也不會對毀家之仇人太過客氣。想一想所有毒蟲一同張著獠牙撲面而來的景象,雲仔抖了下完全沒有嘗試這種方法的意願。
事實上,在沉迷解題的藥師沒有看到的背後,是即使是百毒不侵之人來闖陣,五行外圍也有個更為凌厲的八卦陣,隱而不發,虎視眈眈著。
「不愧是神蠱溫皇。」
在接連解決了躁動的斑紋碧蛇和赤尾蠍,雲仔不禁讚嘆道。
她很少有機會接觸到苗疆蠱術,雖然這些只是常見的五毒,但這個奇妙又穩定的養殖圈已經讓她大開眼界,而伴隨著毒物生長的草木特性更是讓年輕的藥師十分感興趣,已經激發了她很多靈感,迫不及待地想回去實驗研究了。
雲仔在穿行過草叢的同時也小心著不碰觸到某些狀似無異的枝葉,這裡的空氣雖然帶著草木清新的乾淨,卻也徐徐飄盪著老山香木之風,阻礙著內息的運行,與最開始的問候禮無異。
也因此她嘴裡含住之物一直未曾丟棄,而即使血氣會招來蠱蟲,她也不曾讓手臂上的傷口癒合。細小的血珠沿著雲仔的步伐滾落,隨即吸引了地面下的蟲蛆冒出,在前行者的身後,留下了可怖的景象。
好在雲仔也沒想過回頭,身上的香囊已足以讓這些貪婪者不敢近身,等跨過每種五毒的聚集地,那些小蟲子也不會再跟上了。
然而,在周圍草木的提示下順利地逐步解開陣法阻礙的藥師,卻在最後一道關卡犯了難。
按照五行相剋,火屬的蠍子後便是最後屬金的蜘蛛了。而蜘蛛結網的天性便是天然的屏障。
陣眼就在面前的桑樹上,出口的通路近在咫尺,可將陽光遮蔽的暗無天日的密網,卻讓她難以下手。
闖,不能如前幾步將蠱蟲引開即可,必將破壞這天羅地網,那這些漂亮的藍白色捕鳥蛛就不會再保持著現在優雅的樣子。可她已試探過,這些蜘蛛甚至不用網,便能以高速跳躍捕食,攻擊性與毒性兼具。
不闖,這五行陣可沒有留下另外一條道路。
思索了下,雲仔返回去捉兩隻赤尾蠍,在蛛網上捏碎了雄黃引導藍蛛空出一大片空網,並以赤尾蠍吸引憤怒的藍蛛注意。因為光線不足,雲仔的動作非常小心。
見如臨大敵的藍蛛群對上了看似勢單力薄的兩隻毒蠍,雲仔趕緊取了長條的樹枝,快速地在蛛網上弄破一個一人身的大洞就要通過。但這時,被隱藏在視線死角的藍蛛已找到了攻擊目標,兇猛的從枝幹上躍起……
雲仔及時轉身,手中樹枝掃過藍蛛攻擊的軌跡,同時一腳踢開桑樹邊一塊突兀的大石,往後跌翻出了五毒陣。
在落地前,雲仔耳朵一動,左邊又傳來破空的風聲,她來不及回頭,只能甩袖將來襲的巨型蜈蚣揮向一旁,卻感覺到裸露在外的手背一痛,麻癢了整隻手,頓時暗道不好。
眼角見被揮開的蜈蚣被陣邊棲息的藍蝶一擁而上吞沒,雲仔連忙取出天苳草咬碎,卻沒有感覺腦袋的暈眩有好轉的跡象。
她將左手背抬起一看,只見不知何時被纏上了蛛絲,指尖隱隱發黑,立刻當機立斷的再劃開一道傷口,運氣逼出毒血。
她記得五行相剋,卻不知還設有五行相生。被引導走的蜈蚣居然跑來和蜘蛛當鄰居,還如此情深義切。
對她來說,赤龍毒不難解,但與纏魂絲的毒性相互混合下,必須一同拔除,但溫皇前輩培育的藍蛛毒性詭譎,雖不是必死無疑,雲仔也不敢說有把握。
見流出的血已恢復紅色,藥師吐出壓在舌下的天松表皮,用在城鎮上買的頭帶綁住兩處傷口止血,再吞了顆解毒藥暫時壓制毒性。
試著握緊拳頭又鬆開,指尖雖然恢復紅潤,但髮帶下的創口邊仍隱隱泛黑,雲仔暫無他法,好在尚不到纏魂絲毒發作的時候,僅有些暈眩發脹感,並不妨礙行動。
吃了一次虧,雲仔也不是很沮喪。車到山前必有路,她嗅著避毒的香囊舒緩神經,終於來到無邊崖。
倏地,一道蝴蝶鏢從斷崖對面飛速而來,雲仔反射性的將手裡的東西擲出。頓時,香囊在半空中撞上蝴蝶鏢,布料碎裂,裡面的碎物粉末揮灑而出,與意外而來的蝴蝶鏢同時墜落崖下。
「鳳蝶?」雲仔這才驚訝地注意到斷崖對面背著劍的鳳蝶。
誰料鳳蝶比她更訝異,她愕然道「雲仔?怎會是你?」
雲仔才知道原來鳳蝶不知道她有送拜帖而來,簡單向友人解釋了一番,卻見鳳蝶臉色有些為難。
「主人要我考驗妳。」鳳蝶無法就這樣直接放雲仔通過,她想了一下道「無邊橋的機關已放下,但踏上後就要小心了。」
「多謝提醒。」雲仔笑道,雖然意外溫皇派出鳳蝶,但也並不畏懼。
藥師縱身一躍,在踏上吊橋的一瞬間,數道蝴蝶鏢破空而來,被雲仔化出的短刀一一打飛,自身在小範圍間迅速挪騰,不讓泛著青色微光的刀刃有機會劃傷自己。
牛刀小試過,見雲仔緩緩向前,鳳蝶順著風勢放出瘴毒。一大片綠茫茫的瘴氣鋪面而來,前者屏息凝神,並未妄動。
「劍一·破!」
果然,瘴毒之後,一道凌厲的劍氣打向持刀的手腕,短刀剎那間脫飛,雲仔一轉一帶,綁著髮帶的左手重新握住刀柄,隨即新一道劍氣接連而來,在氣息反沖之下退了一步。
趁著鳳蝶特意留下的時間取了兩顆藥丸混合吞下,雲仔終於能在瘴氣中小心呼吸,正要繼續向前,卻沒料到瘴氣背後是彼岸蟲和迷心蠱。
這是針對她的意識之能下手了。
眼角不知何時染上了腥紅,撞入了一片血色幻境的雲仔,又回到了羽國,那個下著血雨的日子。
最深沉的執念嗎……
來自彼岸的異蟲再度勾起記憶的頭,貪婪的蟲不斷吸食著宿主的恨與悲,試圖以最慘烈的場景烹煮出至高無上的悲宴。
泡在血水中的羽毛是地獄,耳邊猖狂的笑聲更是魔鬼的引誘。抵抗著焚心的饜火,雲仔沉下心,很快探明了蠱蟲的虛實,經歷過地門對自我的扣問,即使再留戀,雲仔也不為幻境所動搖。
一直以來,她都很清楚自己的魔念,既然從未放手,又談何被勾起?
她可是被大智慧認可的執念深重啊!
在意識之境化出短刀,雲仔刀鋒凌厲而迅即地指向蠱蟲化身。
一瞬間,一念生,刀刃一頓──
迷心蠱立刻趁隙發揮作用,混亂了雲仔的大腦神經,眼前出現了常欣的身影,手中的刀身沒入直至刀柄,湧出的熱燙傷了手,在腳下匯集成彼岸的河。
是幻覺。
按了按發暈的腦袋,仍在錯亂的思緒中保留著一點清明,她哼了一聲,體內魔氣霎時翻湧而出,抓住了理智的線,轉而粉碎了血色的幻境。接著,順著意識波動,在掙脫了迷心蠱的控制同時,重新捉住了牠們的尾巴。
在她沒注意到的地方,如同護城河般流淌的金色梵文,隨著雲仔重新掌控了整個意識後,悄悄地淡化潛伏。
沒有立刻讓造次的蠱煙消雲散,雲仔這次不敢大意,利用密實的真氣壓制住蠱蟲的活動空間,再從懷裡取出一物,短刀劃過掌心,以內息和鮮血緊緊包裹住手中物。
鳳蝶只見兩隻蠱蟲再度冒出,在誘導之下往藥師掌中一點淺藍鑽去。同時,瀰漫在藥師眼中的紅漸漸消退,眼前的幻影逐漸消失。
「進招了。」
「來!」
不等雲仔擺脫了蠱蟲的影響,鳳蝶也縱身跳上吊橋,長劍逼近重整旗鼓的藥師。
短刀在手腕間翻飛,雲仔倒握刀柄,迎上劍光,另一手向上一翻,第二把刀往鳳蝶身側劃去。
刀劍相交,劍鋒寒芒閃爍,刀刃快利而出奇不意,摒棄不存在的殺意,唯有情感在爭鋒間傳遞,是一場試探與交心的對決。
刀意與劍意碰撞之間,雲仔笑道「鳳蝶毒下得真不留情。」
「這不就是你所希望的。」敢主動一試神蠱峰,鳳蝶覺得自己更新了對藥師的印象,卻也不難理解藥師對天下第一毒的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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