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仍然是冷得冻死人的声音。
沐安依言抬首,直视坐在御案后的皇帝。
金纹乌靴,明黄色四团龙盘领窄袖袍,年仅十九岁的皇帝宇文珏粉面薄唇、眉目清俊,却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帝王威仪。
他看着她,目光无温,似在玩味着什么。
她垂眸,等着他开口。
“你辱骂朕,无非为了见朕一面,既是见了,为何不开口?”宇文珏寒声道。
“沐氏获罪,罪女自知逃不过一死,恳请皇上降恩,容许罪女出宫,为父亲收尸,为家人收尸。”沐安全身伏地恳求。
“朕为何应允你?”
“皇上却是没有必要应允罪女所请,假若皇上应允此事,天下臣民便会称赞皇上仁厚英明,即便是叛国罪臣,也让他们入土为安。”
“朕不喜那虚名。”他冷哼,“罪臣尸首,自有臣工代为打点,你无须费心。”
她咬唇,心念急转。
宇文珏看着她那张红肿的脸,“朕已拟诏,淑女沐安与父勾结,进宫侍君图谋不轨,赐死!”
沐安豁然起身,直视他,“皇上可有罪证?”
他搁在御案上的手轻轻扣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怒道:“昏君!”
他并不生气,唇边似有笑意,“朕自认不是昏君,也非明君,朕登基半载,是非功过尚不能评说。你不服,朕大可一笑置之,不过你既有胆量辱骂朕,朕就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能说服朕。”
“谢皇上恩典。”她叩首,再抬首,不惧地迎上他意味不明的目光,“皇上赐父亲车裂之刑,罪女亦逃不过一死,只要皇上应允罪女为父亲与家人收尸,罪女愿在死之前承受黥面之辱、断椎之痛。”
“好,朕就让你出宫,为你父亲收尸,回沐府一趟。”宇文珏爽快道,“刘喜,派人带她出宫。”
“皇上放心,奴才会办妥此事。”刘公公应道。
――
去年秋时,身为镇国将军三女的沐安,怀着美好天真的少女幻梦入宫,希望被新君看中,封妃受宠。入宫三月,她便看透世态炎凉、深宫冷暖,抛却那可笑的美梦,等着那道遣送出宫的圣旨,回府择婿嫁人。因为,在十余名官家小姐中,她比不上她们的明**人、端雅娇媚,只能称得上清秀。
未曾料到,圣旨未下,便听闻父亲勾结鞑靼、通敌卖国的消息。
罪证确凿,圣上下诏,赐沐齐车裂之刑,诛沐氏九族。
她幽禁深宫,以银两疏通,这才来到御书房,跪求天颜。
她想不通,为什么父亲会通敌卖国,为什么皇上会这般轻易地将沐氏定罪,为什么沐氏会有此遭遇……她真的想不通。
父亲忠君爱国,一生纵横沙场,为国杀敌无数,佑护北疆百姓安定,到头来,却落得个车裂的下场,沐氏也被族灭。
苍天不仁!
欲哭无泪。
为父亲收尸、落葬后,时辰已晚,沐安回到沐府。
昔日风光荣耀的镇国将军府,已变成血流满地、尸首横陈的修罗场。
就在昨夜,她的亲人在刀下惨叫,变成形容恐怖的孤魂野鬼。
从他们惨烈的尸首看来,她可以想象得出昨夜沐府的惊惶、血腥,想象得出他们临死之际的惊惧与无助。
每走一步,她的心便抽痛一次。
每看一眼,她的身便撕裂一寸。
惨不忍睹。
五内翻腾,她拼命抑制着呕吐的冲动,捂嘴痛哭。
陪她出宫的吴公公在大门处等候,她辨认着每具尸首,寻找着母亲。
从前院到后院,从花苑到楼阁,尸横遍地。
在母亲寝房外,她终于看到母亲的尸首,血污遍体,死不瞑目。
泪雨模糊了双眼,她抱起母亲,哭得肝肠寸断。
又下雪了,细雪纷纷扬扬,仿佛是上苍为这人间惨剧凝结的冰泪。
雪花渐大,浓夜变得虚白。
这一整日,她的手足从未暖过,身躯也始终僵冷。
哭着哭着,眼前一黑,她晕倒在地。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榻上,盖着棉被。
是她与姐妹们赏景消闲的凝光阁,此处视野极佳,看得见全府景致。
此时此刻,雪幕一帘又一帘,垂挂于浓黑的天地之间。
一盏素骨灯笼挂于檐下,昏光惨淡。
楼下尸横遍地的惨况,一览无余。
沐安觉得全身冰寒、口干舌燥,费力地支起身子,却晕得很,想呕。
天旋地转。
她靠躺在大枕上,看见右侧站着一人。
身姿轩昂,锦袍如墨,斗篷如夜,他是谁?
是他将她抱到凝光阁?
“你是谁?”她奇怪,在大门等候的吴公公为什么没有进来催她回宫?
那黑衣人缓缓转身,一张惨白的脸毫无表情,诡异森然。
她惊惧地睁眸,原来,他戴着一张苍白的鬼面具,不同于一般的银面具,更为可怖。
他为什么会在沐府?他是什么人?
他缓步走来,一双眸子阴寒骇人。
沐安抓住棉被,颤声道:“你想做什么?”
鬼面人坐下来,不发一言。
她的心怦怦直跳。
忽的,他揪开棉被,扣住她的手,撕扯着她的棉袍。
“放开我!”她拼命挣扎,“救命……救命啊……”
虽然她注定要死,却不想在死前被人凌辱。
然而,鬼面人铁了心要凌辱她,她又怎能逃得过?
双手被扣着,她只能拼死扭身,却渐感无力,头晕目眩。
跪了三个时辰,冻了一日,风寒早已入侵,她能有多少气力抗拒?
滚烫的唇在她身上烙下耻辱的印记,她想闪避,却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救命……你是谁……放开我……”
“你不能碰我……救命啊……”
无论她说什么,无论她如何反抗,鬼面人攻城略地的强攻毫不松懈,仿佛未曾听见她的话。
灵光一闪,她叫道:“我是皇上的女人……我是御封的淑女……你不能碰我……你会满门抄斩……啊……”
他不为所动,斗篷与外袍散落,一掌箍着她,一掌扯下她的月白丝质抹胸。
最后一重屏障也失去,她骤感绝望。
为什么会这样?
鬼面人究竟是什么人?
她铭记在心!
不知何时,她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在宫里,躺在昔日的床榻上。
四肢酸痛,下身亦痛。
有人推门进来,吴公公手执诏书,身后跟着数名面无表情的公公。
沐安知道,这道诏书是赐她死罪的圣旨,黥面,断椎。
屋外风雪依旧,寒意砭骨。
此时,便是她受刑的时辰。
“公公,可以容我更衣洗面吗?”既然要死,那就死得体面一点吧,不丢沐氏的脸面。
“来人。”吴公公喊道。
不多时,两个宫女进房,吴公公等人退出去。
洗面,梳发,换上一袭干净的棉袍,披上海棠红斗篷,她端然坐在绣墩上。
吴公公率众进来,两个公公走上前,在圆桌上搁下黥面的用具。
克制着心中的惧意,她一动不动,眸光死寂。
死了,一了百了。
虽然死前必须承受黥面之辱、断椎之痛,但是,总算为父亲收尸,这就值得了。
针尖刺入脸肤,那种细微的痛尖锐得令人惊呼、全身紧绷。
细密的锐痛绵绵不绝地袭来,她咬紧牙关、拼命忍着,却终究叫出声。
就在她痛得推开公公之际,另两位公公死死地制住她,不让她动弹。
涕泪纵横,全身大汗。
每一次,沐安都以为自己忍不住了,立即就会死过去。
可是,她坚持了一阵子才昏厥。
四肢百骸都在痛,密密麻麻的痛游走于身躯,她被那种撕裂身心、摧毁神智的痛意惊醒。
未及她反应过来,公公将墨汁淋在她右脸黥刑的地方。
顿时,火辣辣的痛铺延开来,她尖声惊叫。
声嘶力竭,惨烈得令人揪心,不忍目睹。
须臾,她再次昏过去。
再次醒来,却是被公公弄醒的。
那种有如烈火灼烧的痛钉在她的脸上,痛得她神思俱灭、意识恍惚。
公公拿着一面铜镜放在她面前,要她看看今生今世的耻辱。
光滑的雪面上,刺着一个黑色的小字:罪。
原本的清秀,变得狰狞丑陋。
为什么?
为什么她沐安要遭受如此痛楚?
为什么沐氏会有灭族的遭遇?
为什么她在死的前夕还要被人凌辱、遭受撕裂之痛?
为什么她会变成罪女、遭受黥刑之辱、断椎之痛?
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得罪了谁?沐氏得罪了谁?
苍天不仁啊!
突然,后背传来一种断裂的痛,生猛,血腥……
她知道,那是公公以粗棍打在她的脊椎骨上。
天地之间,宁静得无半点声响,她的耳朵好像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只听得见脊椎骨断裂的声音。
鲜血喷出,血花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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