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替你高兴,相识多年,你不该疑我,”沐安拂了我的手,替我簪上蝴蝶金钗,道,“我从不觉得你骗过我,你不想入宫是真心,但你接纳了顺仪的位置也是出于真心,之前你是喜欢无拘无束,厌弃后宫争斗,哪怕喝药伤身,你都要以此躲过殿选。”
原来沐安早知当初我饮药自残一事,我惊惶道:“姐姐!”沐安止了我的话意,捋了捋我的发梢,兀自言道:“而之后,我猜也是一段曲折,你对陛下有了几分欢喜,才违背初心,否则以你的个性,并不会轻易顺从。”
我握住沐安,匆忙接过话端,道:“所以我并非有意与姐姐争夺什么,姐姐要相信我。”
“信,我信你的,我不恼恨,而是替你高兴,你毕竟找到了想要的,不骗你,”沐安诚挚如斯,我还是放不下十分犹疑,不敢确认她的喜怒,沐安见我如此,不怒反笑,赌气似的点了点我的额头,玩笑道,“你再不信,我可真正生气了,到时候别后悔。”
我不顾礼仪高兴地搂住沐安,只是浅草纹宽袖下摆太过累赘,不如过去那样亲切,然而沐安依旧是我的宁姐姐,她抚着我的背脊,怕我解不开心结,道:“我与你不同,在我眼中,夫君是用来敬,不是爱的。所以谈不上争不争。”
我心一沉落,沐安一直将忧伤掩饰得极好,好到所有人都看不清,除了她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淡淡哀愁,更惹人无限怜悯。
沐安的番外:
鎏金麒麟香炉吐出袅袅轻烟,令人心旷神怡的熏香弥漫了整个御书房。
帷幔静垂,夜色静谧。
皇帝聚精会神地批阅奏折,毫无倦意。
一个女子踏入房中,步履轻慢,紫红轻纱从宫砖拖曳而过。
他抬眸,唇角漾着笑意,“怎地来了?”
“时辰不早了,皇上还想批阅折子?”沐安缓缓道。
“这些折子很重要,我还要批半个时辰,你先回去,稍后朕去找你。”他搁下御笔。
“可否让宫人退下?”沐安拉着他的袖子,神态依依。
皇帝挥退宫人,御书房的门扇随之关上。
他揽她在怀,沉声问道:“何事?”
她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低语:“我想你。”
他低笑,掌心从他的腰间摩挲着上移,“难得,真难得。”
她轻轻揉着他的耳垂,“到暖阁,可好?”
“芙蓉帐暖,春宵苦短,就在此处。”皇帝眉梢的笑意从未有过的邪气。
“可是……”
“叫你胆大包天!”皇帝豁然起身,扣住她的腰肢,“只有你这般胆大妄为!”
“皇上,这是你欠我的咯。”沐安娇细的嗓音略带沙哑。
的确,这是他欠她的。
她是先皇的贵妃,先皇遗诏,要她殉葬;他以宇文朗年幼为借口,保她一命。
他可以独宠予她,却不能给予她任何名分。
她是他心目中的妻,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宠她爱她,还要藏藏掖掖,提防被人知晓。
“既是我欠你,今夜便让你胆大妄为、无所顾忌。”皇帝将她的双腿盘绕于腰间。
“真的么?”她的掌心抵在他的胸口。
――
御书房内,宫灯低迷。
她为他扣好衣襟,“我留下来陪你,可好?”
皇帝将她抱在腿上,轻捏她的下颌,“我还要看折子,你先歇着。”
“明日再看也不迟嘛。”她嘟囔着。
“是重要的折子,乖,去吧。”
“哦。”沐安黯然下来,走向暖阁,一步一回头。
他含笑望着她离去,忽地面色一沉,猛然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她大惊,立即追上去,拉住他的手,“皇上去何处?”
他转首盯着她,眉宇紧皱,眼眸再无丝毫暖色,“你心中清楚。”
她不解地问:“此言何意?”
皇帝扣住她的手腕,方才对她的宠溺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怒气,“今夜你为何来御书房,为何诱我,你心中有数。你所做的一切,无非为了他。”
“我……”一时之间,她不知如何应答。
“枉我这般宠你!”他切齿道,震怒地甩开她的手,疾步离去。
“皇上……皇上……”沐安惊叫着追去。
他疾步而行,她赶不上,只能紧跟着他。
原以为他不会怀疑,原以为会顺利过关,没想到他这般警觉,甚至猜中了她的所思所想。
乾清宫前,皇帝吩咐御前侍卫,四方宫门严加守卫,不许任何人出入宫禁。
她知道,今夜的计划,终究功亏一篑。
吩咐之后,他回到御书房,命宫人清理御案,走向暖阁,她也跟着进去。
“为什么?”皇帝陡然回身,语声含怒。
“他只是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你为什么不放他一条生路?”沐安说出这些日子烂在肚子里的话,努力克制着情绪,“你已是九五之尊,他凭什么跟你争?你非要赶尽杀绝吗?”
“你不懂!”他拂袖转身。
“我不懂?”她嗬嗬冷笑,“他是先皇嫡长子,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你担心朝臣有异心,奉他为正统,你担心他长大后与重臣联手,夺你皇位,你如鲠在喉,杀之而后快。”
“放肆!”他怒喝,眉宇狠狠拧着,满目厉色。
“我只想他在宫外平安长大,过着普通老百姓的平淡日子,碍着你什么了?”沐安不甘示弱地怒吼。
皇帝瞪着她,棱角分明的脸膛戾气升腾。
她从未这样声嘶力竭,他也从未这样火冒三丈。
面对面地怒吼,还是第一次。
瞬间,御书房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片刻之后,他坐下来,悠闲地饮茶,眉宇薄寒;她坐在一旁,不发一言,眉尖紧蹙。
夜一点一滴地加深,暖阁静得令人心慌。
沐安知道,他真的生气了,而且气得很。
可是,她必须这么做,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宇文朗命丧皇宫。
虽然,宇文朗不是她的儿子,却是她从小照料着长大的;再者,她受人所托,那人是她敬重的人,她不能言而无信,她一定要保宇文朗一命。
不到半个时辰,她却觉得一如半世那么漫长。
近身侍女蓝若飞和宇文朗被侍卫带到御书房,一见沐安,宇文朗扭动着奔过来,奶声奶气地欢叫道:“姨姨。”
“朗朗乖。”她抱起他,心中苦涩。
“奴婢告退。”蓝若飞识趣道。
“皇叔爷。”宇文朗叫了一声,挥动着小手。
“朗朗,过来。”皇帝招招手,小男孩挣出她的怀抱扑过来,被他抱在怀中。
“皇叔爷欺负姨姨了吗?”宇文朗缓慢道。
“姨姨做错了事,该罚。”皇帝摸摸他的头。
“咦,弟弟来了。”宇文朗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奶娘抱着一个小婴孩进来,行礼后,说孩子醒了,哭闹着要找沐安。
这是沐安和皇帝的儿子,宇文乾,而这个实情,无人知晓。
她抱过儿子,柔声哄着,宇文朗奔过去,拉着婴孩的小手,睁着一双无辜的眼。
皇帝又抱起宇文朗,逗他玩。
沐安将儿子哄睡着了,宇文朗也趴在皇帝的肩头睡着了。
“朗朗是无辜的,为什么你不能放他一条生路?”她冷声质问,声音压得低低的。
“生在帝王家,从来不无辜。”他喊声道。
“我受唐太后所托,务必保朗朗一命,朗朗死在你手,你让我如何交代?”
“对于死人,无须交代。”
她怒极,胸口剧烈起伏。
冷酷绝情,便是帝王本色。
既是如此,那也怪不得她。
沐安的眸色越来越寒,“你如此逼迫,我唯有出此下策。”
他盯着她,不太明白她的话外之音。
她扼住儿子的咽喉,“一命换一命,你不放过朗朗,乾儿便为他陪葬。”
“你疯了!”皇帝豁然站起,勃然大怒,“乾儿是你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她冷笑,“后宫佳丽如云,你会有很多儿子,不在乎这么一个。”
“你胆敢伤他一分一毫,我饶不了你!”他也扼住宇文朗的后颈,“你再动一下,我就扭断朗朗的脖子!”
他疾言厉色,她针锋相对,四只眸子如冰如火。
为了两个孩子,相爱的人不顾所有,互相威胁。
沐安根本不愿拿儿子威胁他,可是,她很了解他的性子,朗朗必死无疑。
那么,唯有以儿子的命,威胁他!
两个孩子命悬一线,而默然对峙的两个人,兜兜转转,历尽悲酸,爱得痛彻心扉、肝肠寸断,却在此刻,剑拔弩张,互不相让!
宣武元年,正月十五。
飞雪漫天,寒风呼啸。
乾清宫御书房前玉阶上,一个穿着藕色斗篷的年轻女子静静跪着,任凭风雪袭身。
该女子身姿笔挺,姿容清秀,二八年华,风华正茂。
她已跪了三个时辰,从清早到午后,一动不动,未曾进水用膳。
眸光死寂,神色却是坚韧不屈。
今日一定要见到皇上!
即便是死,也要见到皇上!
否则,长跪不起!
虽然,她只是大晋皇朝登基半年的新君后宫嫔妃中位份最低的“淑女”,不入圣上的眼,未曾侍寝,但是,沐氏获罪,九族诛杀,她必须冒死求见圣上,即便圣上根本不会见她,即便圣上见她也不会允她所请。
吱呀一声,御书房朱门打开,一个年约三十五岁的公公缓步走出来。
她心中一喜,抬眸望向圣上最信赖的宠宦刘公公。
“沐安,皇上不会见你,你速速回去。”刘公公尖着嗓子道。
“求刘公公代罪女通传一声,求刘公公为罪女说两句好话,刘公公大恩大德,罪女来世再报。”沐安伏地恳切道。
“皇上知道你跪了三个时辰,咱家说尽好话,皇上不愿见你,咱家也没法子呀。”刘公公阴阳怪气地说道。
“既是如此,罪女谢过刘公公。”她挺直身子,朝着御书房内喊道,“皇上,罪女父亲忠心耿直,刚正不阿,戎马半生,镇守北疆十余年,使北方鞑靼不敢南下侵扰,无功也有劳。皇上登基半载就听信谗言、不辨是非,将忠臣良将满门抄斩,罪女不服。国朝历代圣上英明神武,皇上不辨中奸、昏聩无能,是国朝为民不耻的昏君,是大晋皇朝的耻辱!”
“大胆!”刘公公怒斥,“你活得不耐烦了……竟敢辱骂皇上……”
“皇上任用奸臣,残害忠良,朝堂上结党营私,党争不断,昏君无道,天下臣民必会群起而攻之,大晋江山势必断送在皇上的手中……”沐安继续扬声大骂,不理会面颊已被刘公公打得红肿。
“住嘴!再不住嘴,咱家……”刘公公满面怒火。
“刘喜,带她进来。”
御书房内传出一道清冷的声音。
刘公公连忙掩下面上的怒气,命两个公公拽着她进御书房。
被冻得僵硬的四肢甫一走动,疼得厉害,沐安咬牙忍着,被两个公公拖拽着,却也无须费多大气力。
御案两侧搁着两个烧得正旺的火盆,暖意袭身,她觉得僵冷的身躯有一点点的松动。
跪在冷硬的宫砖上,她垂首,“罪女叩见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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