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宫女听着都笑了,我笑着点了点饮绿额头,道:“颐嫔都不让宫女说出去了,怎么还被你知道了,既然如此,不如就帮颐嫔守着这个秘密。”
众人调笑间,远处忽然飘来渺渺的歌声,唱的是越地歌曲,循着歌声而去,镜水楼旁,岑采女孤身一人坐在秋千架上,缠绕秋千的藤蔓俱已凋谢,空留褐色的枝干,死死纠结在铁索秋千之上。
岑采女背过身去,直到碧茹轻咳,她才瞥见我,惊慌地从秋千架子上跳下来,欠身道:“柔嫔娘娘万福。”岑采女并不承宠,她恰是标准的小家碧玉,生得娇小,性格柔弱,当初选秀虽进入殿选,封为采女,但并未被陛下宠幸,被人遗忘。
我示意她起身,纠下一片秋千架上的残叶,随意问道:“你懂得越州话?”
她轻轻摇头,羞涩且与我生分,我道:“那你怎么会唱越地的歌?”
“都是娘亲教的,我不知是越地的歌,”她手捻着衣角,忐忑回答,“娘亲那样教,我也就学了。”
“你娘亲是越州人?”
岑采女脖子弯得更低,良久才发出细弱蚊蝇的声音,道:“她是歌姬,许多地方的歌儿都是会唱的。”
歌姬的女儿出身卑贱,难怪她会被送入宫中了,州府秀女的出身大多如此,我与她还算是有些缘分,不免怜惜道:“你唱的很好。”
“宫里嗓子最好的是昭容娘娘,妾不过东施效颦罢了,”岑采女匆忙摆手,但飘过我一眼,忽而语音黯然,“陛下也是看不上的。”
岑采女被冷落许多时日,还不如宫女有个盼头,宫内还有无数这样的女子了。我无意戳她心伤处,遂岔开话去。我又与她略略闲话,岑采女还算进退有度,较之叶景春稍一问询,就分寸大乱,她还镇定许多。
忽然想起她孤身一人,而采女身边照例该有个宫女侍奉,遂问道:“跟随你的宫女呢?”
“她……”岑采女断续道,“妾令她端茶去了,就快要回来了。”
然而在院子里站了许久,跟随岑采女的宫女才慢悠悠地端着茶盏出现,宫女双腮酡红,或是躲在哪个殿里吃过酒才记起她的主子,她看到我才加快脚步,问安道:“柔嫔娘娘吉祥。”
“等你的茶真不容易,”我碰了碰那茶盏,冷笑道,“这样冷的天,偏你还端来冷茶。”
宫女堆起谄媚的笑容:“奴婢哪里晓得柔嫔娘娘在此,要不然奴婢飞也是要飞过来的,娘娘稍等,奴婢马上去沏壶热茶。”
最见不得捧高踩低之辈,我加重语气道:“不是我,是你主子在等,你却非要喝得这样醉才回来。你平日就是这样伺候的?”
“娘娘不知,我家主子平日事情就多,老是呼来喝去,难免照顾不过来了。”
我蹙眉道:“你是在怪你主子多事?”
宫女被我皱起的眉头逼得低头不语,而岑采女赶忙上前求情,道:“娘娘不要怪她,她许是路上有事才耽搁了,奴婢身边就她一人伺候,也难为她了。”
岑采女如此开口,我难以继续追究,遂婉言道:“岑姐姐你那儿人不够,恰好我这儿人多,调一个过去给姐姐,可好?”
她还想推脱一番,我就将事情交代了碧茹,她再三道谢,我不便在室外多待,遂回了兰若堂。临行前,经过那依旧跪于地上的宫女,我并非不知跪地之痛,心有不忍,交代道:“你起来吧,碧茹,你领她去内药局喝碗醒酒汤,让她好好醒醒脑子。”
岑氏只是宫内无数苦守女子之一,而我该是无限幸福了。我瞬时恍惚起来,但我无法安心,越来越凸出的小腹,令人无端忧虑。
沈未病悉心照料,但我依旧有下体流血的小产迹象,且越加频繁,沈未病愁眉不展,仿佛他也没了办法,某日他又拿来一只泥金描蝶恋花纹案的盒子,内有丸药二十余粒,言是裴姑姑对照古方,用菟丝子、桑寄生、阿胶等药材配制而成,补肾安胎。我一直不曾去内药局,不想裴姑姑非但不怨我,反而费心替我配出丸药,倒令我心有不安了。我每日从盒中取出一颗寿胎丸,温水松下,小产迹象骤然好了许多,江南裴氏,果然名不虚传。
除夕照例先在外廷设午宴,晚上才在内廷设宴,然而中午宫人就忙活开了,悬起灯笼,绸缎扎成繁复花样缠在树枝上。沈未病劝我保胎要紧,推病勿要参加,我并不肯示弱被人瞧出端倪,坚持换了身简朴衣裳,弃下钗环,如初进宫时,用素帛束发,素颜参加宴会去了。
皇后缺席,除夕宴并非平时家常宴会,不讲究座次,可由明贞夫人添补,帝后二座平白空出一位,甚是尴尬,就像是皇后刻意给皇帝的难看。
妃嫔们习以为常,照旧言笑晏晏,扮得妖冶。太妃代替皇后照拂皇长子,她一门心思关怀地问询我的身子,倒是寿宁在逗皇长子说些俏皮话。
沈未病的劝说不无道理,我强自打起精神应付妃嫔,当夜又出现异状。此后几日,我的症状大幅反弹,比服食寿胎丸之前,更加厉害,数度出现小产前兆,好似被药物压制的病情,摆脱束缚,裴姑姑接下来送来的药似乎都失却作用,症状有增无减,夜晚的噩梦愈加频繁地纠缠我。腹中骨肉将近六个月,就算催产,孩子也极难存活。
正月每日均有祭祀、朝臣参拜,陛下尽力抽空来瞧我,我并不想添麻烦,纵使身心疲倦,依旧尽力摆出笑脸,但直觉告诉我,对我的孱弱,他并非没有了解,一日他摸着我的鬓发,关怀道:“你的脸很苍白,身子不舒服吗?”
我摇头不语,他将我抱在怀里,手轻轻触摸我隆起的小腹,低声道:“会是皇子,还是公主呢?”
这仿佛问及每位怀孕妻子都会询问夫君的问题,我将问题推回去,道:“陛下希望是儿是女?”
“都好。”意料之外,他却给了我这个答案。
靠在陛下身上,没有惯常浓郁的香味,或是虑及我有身孕,今日他未用熏衣香。清冷的空气凝在鼻尖,我无比惆怅,道:“是,生下来都好。”
第二日太医院又加派了右院判沈嘉,父子两位侍医一起帮我安胎,无形之中昭告了旁人,我这胎并不顺当。
其实派来沈嘉又如何,沈未病的医术传承自沈嘉,一脉相承的医术,我并不指望沈嘉力挽狂澜,相反他与明贞夫人来往过密,陆昭容先前对我关于明贞夫人的告诫,在心中悄然扎根,我不信任沈嘉。
更令人奇怪的是,沈未病与沈嘉之间过于客套疏远的关系,仿佛只是太医院的同僚关系,但他二人毕竟是父子,过分生疏倒叫人猜疑其中曲折。
一直纠缠我的梦境愈加凶猛,梦境不断变化,惊悚非常,我甚至梦到自己陷在血池之中,然而那梦境的主角,我怀疑名叫颜蘅的女子,她却一直不曾离开。我越来越容易犯困,就算白日,也无法摆脱不了噩梦的骚扰,任凭旁人怎么唤也难以醒来,除非那女子变为骷髅,我才得以惊醒解脱。
我在书案上抄写《心经》抵挡困意,又指望《心经》能替我赶走心魔,然而我又错了,困倦来袭,不禁伏倒在桌案上。
一如既往,梦中从来都是江南常见的黏腻雨天,细密如针,仿佛可刺入骨髓的小雨飘洒而下,我在兰若堂的庭院中淋雨。
湖边有一窈窕女子背对我坐在花岗岩石上,撑着一柄浅黄油纸伞,又是她,颜蘅。
她站起来,回首对我微笑,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在那绝世笑颜之前,绝美的月华都要惭愧地隐去,我无法控制地走到她身边,她怀中抱着个恬然入睡的婴孩,她对我笑道:“你看这孩子多乖。”
颜蘅微笑着将孩子送入我的怀中,我轻柔地环住婴儿,那婴儿眉头微微皱起,像极了陛下浅睡时的模样。
瞬间,那婴儿变成了一堆白骨,我惊惶地松开手,襁褓落下,我下意识地伸手,已经来不及了,那堆白骨掉入湖中,渐渐沉没。
“你凭什么杀了我的孩子!”颜蘅安详的面孔变得狰狞,她拔下翠羽流苏发簪,朝我扑过来,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她猛地用翠羽簪子朝我腹中用力戳去,“你不会有孩子,不能有孩子。”颜蘅的皮肤缓缓碎裂,洒落成碎片,她露出了本来的骷髅面目。
陛下将我打横抱起,但那滔天的痛楚令我再次陷入了昏迷。
漫漫无边的冬季,年关给兰若堂没有带来一丝喜庆之意,宫女小心侍奉,神情肃然,寂静如密室的气氛,更加深了我内心的痛楚。
记得沈未病那日惋惜的话,是个成形的男胎。
记得陛下每日都会跟我说的话,很快会有再孩子的。
记得碧茹训斥嬉笑宫女的话,主子才没了孩子,一个个高兴个什么劲儿,瞧瞧你们那幅忘恩负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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