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在替我悲伤,只有我静默地躺在床上整整十天,一言不发。木然如傀儡人偶,拒绝服药。
又是一个阳关温和的午后,陛下喂我汤药,我摇摇头,陛下无奈地将蓝底斗彩松竹梅药碗搁在一旁的戗金丝托盘上。
“你已好几日拒绝了汤药,”陛下无奈劝道,“就算朕喂你,你也不喝吗?”
我默然不语,他道:“何苦跟自己较劲,多少喝下去一点,身体才能恢复。”
几日来陛下一直好言相劝,我一味地用手指勾勒床榻边雕刻的唐草纹路,不甚在意,继续沉落在自己的世界中。只是几次开口想要质问他,他当初为何那样残忍地对待颜氏,令颜氏魂魄在兰若堂不散,但转而又不免一哂,那些都是我的梦,从未听说过梦魇能令人小产。归根到底还是我,或许本来就是不适合受孕的体质。
碧茹送上下午的点心,陛下打开白瓷盏,我木然地看清,是一碗银耳莲子汤。
陛下放下白瓷盏,张了眼窗外凋敝的梨树,徐徐道:“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
怜子心中苦,离儿腹内酸,听出一语双关,我勉力维持的面具支离破碎,脸上露出绝望的悲伤,我倏然流泪,陛下揽我入怀中,轻轻敲着我的背脊,道:“哭出来好些。”
“我……我明明吃了那么多药,就算……就算赔上我的性命,我也是在所不惜,为什么是这个结果!”
陛下温然劝道:“这些不是你的过错,只是你跟那个孩子没有缘分罢了。”
我无端地发起脾气:“喝那么多汤药都没有用,为什么没用!都是那些庸医。”
陛下顺遂我的意思,哄道:“好,好,都是太医院的错,已经替你换过侍医了,你可以安心服药了。”
我推开陛下重新端起的药碗,认真道:“我真的和孩子没缘分吗?我明明很想保全那个孩子。”
“既然已经没了,就不要想了,”陛下舀起一勺褐色汤药,喂我服下。
陛下不能在我这里逗留许久,正月本来就繁忙,他已尽力安慰我,我止住眼泪,目送走了他。
他才走,眼泪又止不住地涌出来,我舀起一勺莲子汤送入口中,清甜的莲子汤中混杂眼泪的咸味,最后只余下莲子悠长的苦味。
阳光透过镂空窗棂,落下斑驳痕迹,随着日落西山,阴翳一点点移动,我每日就呆呆地凝视日影西斜,夜晚那恐怖的梦境不再纠缠与我,似乎一开始颜蘅就只是想要夺走我的孩子,小产过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所有的惊惧骤然消失,瞬间归于沉寂,我的心放下了,但漫漫冬日的寂静恐怖得要将人吞没。
宫女的侧影打破了地上的日影,她收拾干净药碗、白瓷盏,缓缓道:“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你总不能一直这么消沉。”
那声音,我抬头一看,居然是……我惊讶地叫道:“裴姑姑!”
“药女裴氏叩请柔嫔娘娘吉祥。”
我依旧不信双眼,裴姑姑起身道:“换了侍医,沈司药跟我都不放心,就派我过来了。”因着我小产,沈氏父子逃脱不了责任,照顾我的职责落到了太医院左院判身上。
“司药她……”我以为自从出了那事,沈司药会一直讨厌我。
“司药从来公私分明,此次沈氏并未保住你的孩子,上头不免迁怒下来,她希望亡羊补牢,”裴姑姑略略一顿,道,“本来她想指派陈典药,但我想还是我过来好些,好歹沈侍医之前我看过你的脉案,多少了解点。”
我颔首道:“谢谢姑姑之前送的丸药。”
“我也老了,终究没法保住你的孩子,”裴姑姑嗅了嗅残存药汁的碗沿,道,“这些滋补的药,你还是该喝完,怎么剩了这么多?”
我别过脸去,道:“不想喝,很苦。”
“心里再苦,仍然要喝下去,否则吃亏的是自己,”裴姑姑手搭上我的脉息,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应该懂得。宫里不缺女人生养,你不养好身子,兀自堕落下去,陛下并不会等你,可以宠幸旁的宫嫔,你只能坐看别人儿孙满堂了。”
陛下一直以来的宠溺,令我产生他身边只有我一人,将来也只会有我一人的错觉,无端当头被裴姑姑泼下一盆冷水,我骤然冷静下来。宫中孩子的生父只有一个,而生母有千万种可能,我只是失去了这一个孩子,或许我因小产而变得乖戾的性子,会令陛下疏远我,我就再不可能有下一个孩子。我忘记了,原来他可以宠幸别人,我黯然地思忖着。
裴姑姑诊脉时蹙着眉头,眉毛就差拧成川字,良久她才将我的手放回被衾中,我问道:“有什么不对的吗?”
“没什么,”裴姑姑微笑,依稀瞧见她眼眸深处化不去的阴翳,道,“我替你开方子,但你也必须要配合,药石只能治表,心结不解,终究是个麻烦。”
心结!我怔然,失去这个孩子令我异常心痛,但心结的源头究竟在何处,连我自己都能以明晓,更何谈开解。我只是在怜悯这个孩子吗?
裴姑姑悉心照顾我,太医院的侍医开的补药,只要互不冲突,她也让我一滴不剩地喝完,身体渐渐转好,但疑惑越来越深。我隐约感觉她在查证些东西,膳食检查更加严苛,她每日给我服用的药液都有细微的变化。
当我心情平复时,可怕的梦魇开始继续纠缠我,夜半突然惊醒,呼喊出声,守夜的裴姑姑匆忙入内,我散乱着鬓发,空洞虚无地凝视她道:“姑姑相信世上有鬼吗?”
裴姑姑抚平我的发丝问道:“你又做梦了?”
我点点头,环抱双膝,头埋入被子中,裴姑姑服侍我再次躺下,我意识模糊时,听她低声道:“快了,再等些日子,你就可以摆脱那个梦了。”
正月将尽,裴姑姑来了之后,我的身体逐渐好转,夜间醒来也甚少惊醒,好像是那梦魇怕了裴姑姑,我勉强可以下地行走。然而小产如同做月子,裴姑姑并不主张我过早下地,一味让我躺在床上。因着替我调理的侍医换成了周祁,我也常常见到跟随周祁学医的医女乔希,她时常给我找来外头坊间的杂书来消遣。
正月末事务轻松许多,陛下亦是每日来探望我,一呆就是一个下午,就算不能来,也有一封缠在山茶上的问候信笺。一日我在看乔希偷偷带来给我的坊间话本,陛下驾临千绫居,我来不及藏匿,被他瞧了个正着。
陛下并未没收去我的闲书,反倒念给我来听,话本印得粗糙,字迹潦草,他看惯了大臣们一丝不苟的奏疏,自是看不清楚话本上印的字,硬是勉强念下去,却又前言不搭后语,落得被我嘲笑,他也只付之一哂。
一下午我记不清他念的故事,他的口误倒是出了几个不错的笑话。
我却不能完全释然,心中依旧阴霾,裴姑姑的反应更加令我觉得蹊跷,她频繁地出入膳房,闲来无事就在兰若堂到处走动,与兰若堂的宫女亲亲热热打成一片。
一日她微笑得端来药,我终于忍不住疑惑,问道:“姑姑在忙着找什么?我可以派人去替姑姑找。”
裴姑姑温然笑道:“没什么,柔嫔娘娘多心了,快喝了药,不然就冷了。”
我推开药碗,道:“那姑姑告诉我为什么刚来那几天,每天的药都会不同,而如今的药却完全一样了。”
裴姑姑稍一愣神,复而笑道:“我不是神医,不可能一下子摸准病因,总要试过几次看效果,才会知晓的。”
“那么频繁出入膳房、严苛地检查饮食,也是在摸病因?”我凝视她徐徐道,“姑姑是不是发觉了什么?”
裴姑姑闪避我的眼神道:“没有,没有的事。”
“裴药女想替谁隐瞒?”我脑中倏尔跳出陆昭容,遂冷笑道,“衍桂堂的那位?”
“我若是受了她的好处,是不会替你诊治你的,”裴姑姑苦笑道,“我怕你受不得真相,却无端被你猜忌了,罢了罢了,好人真是作不得。”
“我并非怪罪姑姑,只是不想我的孩子糊涂地死去。”
裴姑姑从袖中取出一只手掌大小的纤巧铜制盒子,打开给我看,盒内尽是白色粉末,道:“产自西域的曼陀罗,能令人产生幻觉,且毒性甚大,长时间服用能致人于死地。你服得不多,所以只是产生严重幻觉。之前胎象不稳也是因为曼陀罗毒,影响了心脉。”
那是个六个月已经成型的孩子,我怔在那儿,长时间服用,我竟然不明不白地被人下了毒,而替我诊脉的沈未病居然毫无察觉。我躬起身子,保住双膝,喃喃自语道:“不可能的,沈侍医也没瞧出来,他肯定不会联手别人一起害我的,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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