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波接到华夏兴电话的时候,他姐姐正因为新屋装修住在他家。胡洪波听弟弟略作解释,不禁莞尔,“可怜的孩子。”
崔嘉丽满脸同情,“阿兴真可怜,他是很爱他女友的吧。洪波你劝劝他哦,阿兴是性情中人,这下受伤大了。”
“阿兴从女友那边的受伤有限。他从高中到大学经历的女友多了,一个文化不同的女友未必能多打击他。我看他有别的心事。”
胡洪波进屋一丝不苟地更换出门衣服,他心里更认同姐姐的说法,也怀疑姐姐话中有话。
“姐,华夏兴的回国,是不是自始至终就是一个圈套?”
“事到如今,圈不圈套还有什么区别?不搞清楚更好。你能帮就帮,帮不了多陪他坐坐。一个小孩子,一上来就把全部责任压给他,过渡都没有,担得住吗?别压出心病来才好。”
胡洪波没想到姐姐帮华夏兴说话,不仅愣了下,也是话中有话,“再小的孩子都没被压垮,华夏兴挺得过去。嘉丽,你早点儿睡,姐姐你帮我管着她别太贪玩游戏。”
胡洪波见到华夏兴的时候,没有提起华夏兴回国可能是中圈套的疑问,如姐姐所言,此时是不是圈套还有什么区别呢?唯一区别大约是更打击到华夏兴的真性情。连姐姐都不忍,何况作为好友的胡洪波。
在停车场,胡洪波见到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的华夏兴,情况似乎比他以为的还更严重。他迎上去,“要不要紧?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放心,即使只剩一只手一条腿,我照样能自己开车回家。对不起嘉丽,又把你半夜叫出来。”
胡洪波奇道:“身体状态看上去不大好,精神状态看上去还行啊。”
“没,心里很乱,但精神似乎处于亢奋状态。你陪我坐会儿。”
“需要倾诉,还是需要酒后吐真言?”
两人在酒吧坐下。胡洪波以前不大来酒吧,更多的是去咖啡店,而华夏兴似乎更钟情酒吧,却总是没喝几杯啤酒,纯粹是形式主义。
“洪波,你以前说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再回德意志。当初说这话的理由是什么?”
“你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而你打算做的事又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等你负责地挑起责任,短期内你很难撂下。怎么,你打算留下?”
“可是留下很难。我去医院包扎后想了很多,也实践了,从效果来看,我可以做好与车间工人、管理员们的协调工作。但是为了这个‘可以’,我得降低一贯的道德标准……”
“你说具体一点。”
“我得放弃人与人之间应有的尊重,而改用暴力使对方顺从。我发现杀鸡儆猴啊,借刀杀人啊,仗势欺人啊,这些诡术都很好用,唯独以理服人不通用,只能在有限几个人面前适用。我很违心。但是我又知道,我不可能与全世界作对,我只有先适应环境,再谋求我的理想。可是……心里不痛快,别扭。”
胡洪波闻言奇道:“我还以为今晚我得好好劝你放弃一些理想主义的想法。没想到你进步神速。”
“你劝我,我倒未必听,人不撞南墙不会回头。可见南墙是最好的老师。”
“那么,打算长期留下了?”
华夏兴垂首良久,“我似乎是赌气,可我又想证明我能做好。刚才来的路上想到留下,一想,思路就豁然开朗。非常汗颜地发现,其实我自己也在浮躁做着短期行为的事。如果留下,所有的打算都需要改变了。可是,我真的要留下吗?”
“你有选择吗?偏偏你今天又丧失天平德意志一端的最大砝码。什么都不用说,留下就留下,不用给自己给别人任何理由。生活哪有理由可讲。”
“我不是找理由,而是我不愿留在这个环境里。好吧,我势利虚荣,我喜欢生活工作在德意志,虽然我爱国。是不是很矛盾?我原以为我回来可以做很多事,可我发现已经与故国格格不入,我在祖国反而跟一个大傻瓜一样,所有的人就差当面跟我指出我在国外呆傻了。我这半年下来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好了,从今天开始我决定不问为什么了,放弃工科人士该有的一丝不苟刨根究底精神,不再跟生活讲原则。”
胡洪波一只手转着酒杯,想了很久才问:“想听好话还是坏话?”
华夏兴不情不愿地道:“据说忠言逆耳。”
胡洪波还是犹豫了会儿,才道:“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人有一肚子的委屈、矛盾、烦闷、不甘,却囿于常理连说都不能说出来,喊冤更会被砸死,唯有憋死自己。相比之下,你这些矛盾算什么。你也别怪工人没责任性,他们平时遇到太多不平,可他们处于如此的底层,为了生活却唯有憋屈自己一途,久而久之就麻木了。凭什么他们要理解你的理想你的抱负?对待他们,我的经验是没有抱怨,用物质的方式体现尊重,即使见面递一支香烟也是好的,最终日久见人心。你不用叫屈,你该从自身寻找问题。”
华夏兴抱头,从指缝里钻出一束眼光,瞅着胡洪波将话说话,心中更是郁闷转向憋闷。原来他这么多日子来的烦闷还都是挺优越的表现。但他听得出,胡洪波是拿自己做了例子,因此他无话可说了,拿起酒杯跟胡洪波碰一下,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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