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吃早饭了没?”
“怎么又在洗手啊。”
医生值班室一大早就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武十三郎摘下口罩,走到同事兼同学身边,“做完又没再做培养观察了,不至于如此,老周。”
被他叫做老周的同事其实也并不算很老,二十多岁年纪,理了个大光头,满脸笑嘻嘻的样子,正用软毛刷轻轻地刷洗着自己的手指甲,“今早要去外科那边,早起洗一次放心——你那边怎么样,晚上没出事吧。”
“没什么,就是有几个病人有些刁钻,不过到底也应付下来了。”
“嗐,女娘嘛,又是外地来的上等船。”周医生司空见惯地说,合上水龙头,“重病号情况稳定吗?”
“已经醒来了,输液很有效,也没再发烧,喝水后没再吐,今天再喝一天盐糖水,明天起应该可以给进食了。”
这就是已经转危为安了,周医生也咧嘴一笑,“那就好,都到了买活军地头了,也不是痢疾,再因风邪而死,总觉得可惜了的。”
害风邪而死,在他们所来的地方其实不少见,身体羸弱的病人,若是和沈姑娘一样,因为风邪而搅坏了肠胃,又不能及时止泻,有不少倒霉的就这样去了。便是在买活军这里,一年之中也有一两例因风邪而引发心疾的病人,送到医院时大多都已经不行了。总的说来,在买活军这里,虽然有很多人被救了回来,但也有很多人是医生无能为力的,医院的死亡率并没有外头传得那样玄乎的低。
但和外头比,也不是没有不同——最大的不同,便是大部分疾病,在死时至少能够知道个死因,而且是较为明确的死因,譬如死于风邪的青壮,多数是因为‘病毒性心肌炎’,还有死于癌肿的,死于感染的,死于多器官衰竭的,甚至一开始死于极度营养不良的都有——其实就是慢慢饿死的,这个死因在外头非常的常见,而好歹买活军这里,大部分人是不再会因营养不良而死了。
但医生们接触到的死亡还是比以前在外头的多,因为在外头,能看得起病的人是不多的,大部分都是自生自灭,从生到死没有医生的参与。而到了买活军这里,他们的收入比以前高,衣食住行却处处都不比以前那样花钱,便是乡里人也愿意走水泥路走几个时辰,到城里的医院来看一看——看病也不如以往贵了,那么医院里当然是人满为患,即便现在买活军这里,光云县就汇聚了数大夫,这些一边学习一边工作的大夫们,工作时间也照样是排得满满当当的。
武十三郎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来到云县的,并且很顺利地被招进了医学专门学校,开始自己正儿八经的大夫生涯,买活军对医生、教师这两个行业,压根就不设政审分的门槛,任何人只要具备相应的知识,都可以前来应聘,不论他是什么出身,海纳、照收不误。
而且,他们给医生的待遇还相当不低,比如武十三郎,在专门学校就读也是有钱拿的,下午出诊也有钱,如昨日这般,接触到港外可能有危险的疫病船只,又值班上夜,又有额外的津贴,他一个月的收入往往可以突破两千文,这还是他在新式医学上刚学了几个月,还不能完全自如运用所有知识的情况。
像是雷医生那样,已经读了两三年,有资格在专门学校做老师的医生,她的收入三四千文都是有的。如雷医生的堂兄,再发现了牛痘的大雷医生,他的收入不说了,政审分还高,还能享受专家津贴,在买活军这里做医生,前程说不定比做官还要好,而且还有一个极佳的优点,那便是买活军非常、非常、非常重视传播知识。
仅仅是这一点,多少大夫便甘愿倒贴钱,也要在买活军这里上学了,要知道此时天下间从医者固有,但能够进入各地医学就读的大夫,能有之一都相当不错了,这还是前,各府衙的医学尚且还算是人手充足,有能力开展教育。到了这么几十年间,除了两京的太医院之外,地方医学几乎名存实亡,民间的大夫,只有通过家传、师承、自学来学习医术,便是一本好医书都难以获取,更别说是互通有无,学习新知了。
且不说家传,便是师承,师父留一手也是常有的事,收你为徒,不代表一定倾囊相授,还得在平时行医中察言观色,抓住一切机会,偷学精髓,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想要学到完整的医学传承,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老师得艺也难,他不刁难够了你,再三地考验了你的诚意,是不会把压箱底的衣钵,交给你这个学生的。
不论对错,这么做的结果,便是除了一些心怀宽广,著书立说的大家,如武十三郎的祖父,又或者是去世不久的药圣李东璧之外,医术的传承是逐代递减的,而且彼此的交流非常的稀少,来到买活军这里,大家互通有无一总结,我这里的绝症,你那里已有了验方,我那里棘手的病症,你这里早就知道了辩证的道理……这真不是什么奇事!
买活军这里,却又不同了,只要你肯学,当真是就怕你累不死,赤脚医生手册便已是了不得的天界仙书了,上手便是能用的,他们大量地刊发出来,随地都在卖,说句大话,哪怕只是从师三五年的庸医,有了这本书,也能在乡间设馆呢!
但这还只是开始,赤脚医生手册学得好的,后续还有《生物学》、《化学》、《解剖学》、《内科》、《外科》、《寄生虫》等等无数科目,正所谓学海浩瀚,武十三郎来到买活军这里以后,心里只有三个字:‘来晚了’。
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快活过,在这样的学校里,甚至是被老师逼着考核学习,只要愿意,知识便是丰沛得随处可以获取,这种感觉,在敏朝如何能够想像?如何是除了家学之外,再难找到同行互通有无的敏朝大夫,可以体会到的感觉?
也并非只有武十三郎是这样的医痴,他的同学中,多得是手不释卷的学狂,若不是要保护眼睛,只怕他们是会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的。这些医生,很多都是从邻近的省份,舍下了原本稳定的家业赶到这里来的。
他们得到了《赤脚医生手册一》之后,知道了买活军这里慷慨地散播医学,便立刻设法和私盐队取得联系,或是惊险,或是顺利地到达了云县,当时和议未成,说实在还是冒了一定的风险,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他们要探寻知识的心情是如此急切——对武十三郎他们这种人来说,你叫他们不学习,不钻研,不去探索人体疾病的原因,如何同死神对抗……那你不如杀了他们,有多少人沉迷于荣华富贵,就一样也有多少人沉迷于这种征服疾病、击退死亡的感觉。
在买活军的专门学校里,这些医痴毫无保留地交流着自己的知识,并根据《赤脚医生手册》上的知识,调整着自己多年来的方子,譬如对朱砂,既然它的毒性已经得到了明确的认证,大部分医生现在开药时,对朱砂都相当的谨慎了。
还有许多药材的论证,比如说,在《本草纲目》以前,很多药材,大夫看了医书开方,但实际上并不能辨别,连药店的伙计都是懵懵懂懂,怎么进的便怎么卖,你说蒿菜,他说高菜,如此以讹传讹的事情,在乡镇上极为常见,到了买活军这里,便可以结合《本草纲目》、《赤脚医生手册》,形成统一的认识。
不过,目前来说,新式的医学知识,还只能起到预防和补充的作用,譬如全新的口手卫生、灭菌消毒、无菌这些概念,还有乙迷这样的东西,让买活军的外科闻名遐迩,也让他们这里的安产率和婴幼儿成活率,和外界比有了几倍的提升。但说到内科的病症,还是只能靠把脉开方,甚至于有些病,完全是药石罔效,便只能是开一些安抚的方子,能不能熬过去,完全看病人自己。
知识和现实的错配,是现在的医生们主要面临的问题,当然,还有工具不足以匹配诊断,也是一个烦恼。譬如对痢疾、疟疾、风邪、流感、肺炎、伤寒、霍乱、出血热的诊断和分型,其实都是要依靠化验——这就是为何医生要学《生物》、《化学》了,在买活军烧造出高清玻璃,并造出显微镜之前,这些瘟疫都可以表现为高烧、拉稀、吐血,饮食不进……
如何能够肯定是哪种疾病?办不到,也不需要,因为发现便意味着流行,而流行便意味着大批量的死亡,即便可以开方,药材也是不够用的,死到不再流行为止,瘟疫自然也就结束了。
现在,显微镜被制造出来了,医生们是第一批被培训使用的人,他们也有了印刷得很精美的图片,来观察培养皿中的细菌,确认到底是哪种瘟疫。在目前来讲,这种诊断的意义,在医学上还不是特别大,因为不论是哪种传染病,处置的办法都是隔离、观察,治疗它们的验方其实配比也都差不多,对痢疾有用的,多少也能对疟疾起到一定的作用。
在行政上,这是有意义的,譬如这船人,现在是确诊为风寒感冒了,那么处置的级别便可以降低,和他们接触过的干事、医生,也可以继续正常活动,如果是痢疾、伤寒或者更可怕的鼠疫,那么整船人,包括和他们接触过的所有人,都要封锁起来,还要在全城灭鼠——不过,这几年鼠疫已经相对和缓多了,听说如今连建贼都知道,死獭靠近不得,是以这船人得鼠疫的几率还是很小的。
但能因为处置手段差不多,便不去研究疾病了吗?自然是不行的,因为在天界,这些疾病都有各自的特效药,几乎是药到病除,绝不会出现得了恶疟之后,病情进展,反复迁延到死的事情。买活军现在做不到,不代表将来做不到——他们这帮医生,就是在极其辉煌的将来,和极其惨淡的现实之间站着的第一批人。
如果连他们也不往前走去的话,那,将来得什么时候才能来呢?
必须在没办法中想办法,这就是他们现在在做的事情,甚至很多时候,医生做的事和医学都没有太大的关系,譬如说静脉滴注,这在医书上看来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以至于书上并没有仔细地解说过它的原理,天界的人只需要开一张静脉滴注的方子,便会有清洁无菌,密封严实的玻璃瓶,装着完全无菌的药水,用那透明的塑料软管蜿蜒地注入到病人体内去——他们看过的纪录片上就是这样的。
但在买活军这里呢?玻璃瓶倒是有,但不可能是完全密封的,输液的管子当然也没有塑料做,至于橡胶,那是才栽下去的东西,按照教科书上的说法,橡胶树最少也要生长五年才能开始割胶——可以想见,一开始的橡胶制品一定是非常昂贵而且抢手的,因为除了医学之外,也有太多的领域需要橡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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