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娘是在敏朝的地界长起来的,她所接受到的教育,以及耳濡目染的一种现实,便是人很容易生病——也很容易死,但一旦得了病,却是很难治好的。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升斗小民,一个人在任何时候的一场小病,都可能成为夺命的灾劫。
换季时,偶尔的风寒,并不知道是会自行好转,还是迁延数月,落下咳疾,从此便再也没有真正好起来过;时不时便能听到远方传来时疫的消息,随后便是长达几个月的提心吊胆,你既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得病,也不知道亲人能不能平安度过。在生活中,听到某某亲戚突然去世,固然也吃惊,但这很吃惊的程度是很浅淡的,因为这年头人总是有很多理由去世,哪怕是在家里好端端地坐着,也可能得了什么病,忽然间就这样死了。
至于说家族里刚出生的幼儿,三四岁时夭折了,在很多人看来都是再正常也不过的事情,十三娘能看得懂《政治与社会》,也觉得《迷信、恐惧、统治》是非常有道理的文章,显示了谢六姐心中的丘壑,如果仙界的‘社会结构’是大同社会的话,她也一定是大同社会里较有作为的人——十三娘发自内心地相信,大同社会里也一定有很多人过着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尽管锦衣玉食,但在思想上和死人是没有任何区别的,只是无用的,遵循着惯例而活着的人。但谢六姐是完全懂得统治的道理的,可见,她本来的成就一定也不差。
但,即使文章是金玉良言,十三娘也觉得迷信是很难杜绝的事情,在她看来,要杜绝迷信,第一件事便是要大力地发展医疗,至少要让大家相信,大部分病都是可以治好的。否则,谁能忍得住不迷信呢?疾病是一件常见、痛苦,而又让人无能为力的事情,十三娘不知道见了多少次了,重金礼聘来的医生,拿过脉,问了一些不咸不淡的问题,便一脸沉重地摇头——这个病医生是治不了的了。
那这谁受得了?医生没有用,难道就让人接受这种事是完全没有办法的吗?十三娘不算是个迷信的人,但她理解为何母亲总是求神拜佛,虔信无比,因为人总是想要做点什么来确保平安。十三娘有七八个舅舅姨姨都没能活过二十岁,你要告诉她,‘这就是没办法的事,求神拜佛也没用’,那说不定母亲就会被心中的悲痛和恐惧吞噬。
在这时候,迷信其实是件好事,至少能让她的心情稳定一些,真正有勇气摆脱迷信,直面生活惨淡的人是很少的,就连十三娘自己,缠绵病榻的时候,何尝不希望真有什么神明,能够做一笔划算的买卖,收取了她廉价的信仰,免去她的苦痛呢?
在买活军这里,医学似乎是很昌明的,这一点在船上十三娘就有所留意,买活军的一个特点,是规矩多,处置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章程,疾病也是如此,她们这些病人并不是没人管的,一旦船员发现船上开始起病,就有两个女船员来专职照顾她们,男病人那里也有专职照顾的船员。
他们准备了几个本子,一人一本,挂在舱壁上,每天要记录进食、服药、呕吐、体温、排泄这些基本的信息,这个本子是跟着十三娘来了这里的病房的。她此刻就看到了几个佩着多重纱布口罩(船员用的也是这个,而且每天还要高温煮洗很久),穿着白粗布大褂,了出来。
“吃的药几乎都吐了出来,下泄不止,高烧、唇干但喝不进水,她进来之后下痢了没有?”
“没有。”
其中地位最高的医生便决定道,“电解质紊乱,要给她静脉补液,配的生理盐水带来了吗?葡萄糖溶液呢?”
“生理盐水有的,葡萄糖溶液要申请,还要做去热原处理。”
“那就先滴注生理盐水,给她一个专属的护士,恢复之后先试着服用少许盐糖水,喝下去不呕吐了再吃药。”
这些对话也和十三娘熟悉的对话完全不同,其中有很多东西让十三娘有大开眼界的感觉,譬如对于‘病程本’的转交,在她看来便是非常聪明的做法,这可比询问亲人得到的答案要靠谱多了!
真是很买活军啊,总是更信任文字,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住家的病人才有条件记录这样的病程本吧,因为识字的人是很多的,哪怕是小弟弟小妹妹,多少也能记上一笔。而这对大夫诊断病情的帮助当然是很大的——不过,在敏朝那里,那边的大夫似乎问得也没有这么仔细,而是很泛泛的。
这还是十三娘家用的大夫呢!以他们家的财力,一定是能请到本地最好的大夫,那些更糊弄事的庸医,说不定这些事情都是不理会的。十三娘自己也看过医书,她觉得云山雾罩,和迷信简直相去不远,真不知道那些大夫是怎么学医的,而买活军的《赤脚医生手册》,她也设法买到过,其中的知识,虽然也晦涩,但至少比脉搏辩证要好得多了,在定症时,凭借的都是一些肉眼可以分辨和确定的症候。
不过,买活军这里的医生也还是要扶脉的,跟随在大医生之后的小医生们,去安排做‘静脉补液’之后,大医生便坐下来给沈姑娘扶脉,还翻看她的舌苔,沉吟着说,“我看她痰多稀薄,且下船后并无大小解,脉象虽紊乱,但也还不算沉微……”
又是一段十三娘听不懂的话,总之最后的结论,怀疑不是痢疾,而是风邪入侵,也就是赤脚医生手册中说的‘流行性感冒’,但还不能肯定,不过由于沈姑娘现在吃什么吐什么,暂时开不了药,所以也不必着急。大医生便下令让小医生们逐一问诊,统计症状,最终再来汇总下个定论。
“武十三,你负责西11到西20,张宝妹你是西21到西30……”
这里入住了的病房大约有三十多间,大医生大概已经分了病情的轻重,分配给小医生的都是些症候很轻,或者已经几乎痊愈的病人。不过十三娘就在沈姑娘边上,却无法得到大医生的诊治,不由得有些失望,趴在门口脱口说,“哎?可我想要师父给我扶脉,不要学徒。”
几个医生闻声都看了过来,大医生似笑非笑——虽然戴了口罩,但大体是这个意思,“看你趴着看了这么久,说话还中气十足的,你还需要我?”
听她声音,是个女娘,年纪也不大,可见买活军这里,的确方方面面都在任用女子,十三娘倒是很想结交一下这个大医生,在任何时候,有钱人不会排斥结交一个医生朋友,但她的确没有全好,被医生这么一说,立刻觉得头又晕起来,反正也没热闹看,便捂着额头,哎哟哎哟地回床上躺着——别说,这病房的条件,倒是比船舱好多了。
十三娘在船上时,虽然是上等客船,也在二等舱给侍女包了房间,但船票实在紧张,舱室里依旧要有两个侍女留宿,条件自然比不得家里,主要是洗漱不便,而这病房虽然不是很大,但独门独户,水泥屋子,隔音比船上的板壁要好得多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还有单独的抽水马桶、自来水的盥洗台,甚至还有一个浴帘组成的空间,还单独做了下水管,虽然没有传闻中的莲蓬头,但一看就知道,这个是给人烧了热水后擦洗身子倒水的地方,如此擦身便要方便多了,打一桶热水也可以浇洗身上,这样的条件,在京城就是王公贵族尚且不能有呢。
只是不知道是只有传染病院如此,还是其余医院都是这般——若都能做到这样,那买活军的病人,痊愈的可能一定要比外头高,十三娘光是躺在这扎实的床上,享受着这样静谧的感觉,便觉得病都好了一半。
分配给她的那个武十三,大概是从西20开始倒着查回来的,十三娘想着等这人问过话,就要去赶紧擦洗一番。但这人速度却又不快,她烧热了一壶水,倒进木桶里,又从自来水龙头接了一壶水来烧——这个东西是真正好,这里等着水烧滚,不知不觉便打起盹来,头一点一点的,半睡半醒间又觉得喉咙有些不适,有些畏寒,胡乱把被子翻到身上盖着,也不知睡了多久,听到门口传来毕剥敲击之声,猛地惊醒过来,却是不觉又出了一身的虚汗,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抱怨道,“好慢啊,怎么才来!”
那叫武十三的小医生见她醒了了,这才走进屋子,在床边木凳上坐下,拿起病程本翻看了下,便问道,“你叫范十三,今年十六岁,从前可有得过什么重病?”
他开了口,十三娘便知道他是男子了,没想到两人都行十三,也是巧合,她一边忍着咳嗽一边回,“没有,自小康健,咳咳,上船以前,连风寒都很少染上。”
“那上次得风寒是什么时候?”
“大概三四年前了。”
“症候和这次相似么?”
十三娘回忆了下,断然说,“相似的,都是咳嗽、畏寒、发虚汗、低烧,仔细想想似乎也是五六天逐渐好转,不过这次还多了个……嗯,那个……”
“什么?”
虽说大夫眼中无男女,但十三娘毕竟年幼,还有些不好意思,又因为这会儿她不太舒服,却无人服侍在侧,难免有些小姐脾气,“你不会自己去看病程本呀,该说的都说了,唯独一个没说的,不就写在上头了?”
武医生看了看她,手中的炭笔在病程本上也添了几个字,“拉稀,次数我看着还好,一天三四次,来了以后拉过吗?”
“……拉了一次,刚到的时候。”十三娘还是脸红了。“这会儿好像不闹腾了,但有些饿,想吃点汤水。”
“拉出来的是什么样子——是脓状,还是稀汤?”
“……”十三娘突然没食欲了,“稀……稀的。”
“蛋花状?”
她以后再不吃蛋花汤了。“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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