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萧胜离去时的绝望背影,纵是对萧胜这个‘少府’的所作所为深感不满,田叔心中,也还是难免生出了些许惆怅,和一股莫名而生的感怀。
——在汉家,‘萧’这个姓氏,是具有极其特殊的含义,以及近乎绝无仅有的特殊待遇的。
就如同方才,天子启羊装随意提及的那番话:自有汉以来,至今不过五十载,汉家的皇位跌跌撞撞,也才传到第六代的天子启;
若是刨去不被认可‘曾做过天子’的两位少帝,如今的天子启,实际上甚至仅仅只是汉家的第四位皇帝。
前三任,分别是开国之君:太祖高皇帝刘邦,汉家第一位太子:孝惠皇帝刘盈,以及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
短短五十年,皇位交替四次,放在绝大多数封建朝代,恐怕都会被称之为‘多事之秋’,或是‘一段动荡的岁月’。
尤其这其中,还夹杂着两位少帝先后各在位四年,总共八年的‘混乱时期’。
但恰恰是在这连汉家的皇位都才传延四世、才传到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孙子辈的五十年间,开国丞相萧何留下的酂侯国,却已经先后出现八位主人。
一世酂侯,自然是始祖:酂文终侯萧何;
二世酂侯,则是萧何的侯世子:酂哀侯萧禄。
到孝惠皇帝驾崩、吕太后掌政的第三年(公元前186年),酂哀侯萧禄薨。
曾被太祖高皇帝刘邦,誉为‘汉开国第一侯’的酂侯家族,也首次迎来了可能造成血脉断绝、宗祠颠覆的重大考验。
——二世酂侯萧禄,无后;
按照汉家关于彻侯爵位的规定,这样的情况,被称为‘绝嗣’。
当某一位彻侯死去,同时又被朝堂判定为‘绝嗣’,那理论上,针对该彻侯封国唯一可行的处理方式,便是除国。
换而言之:二世酂侯萧禄薨,又没有留下具有继承权的侯世子,那按照规矩,酂侯国就应该直接废黜。
但当年,吕太后出手了。
当时,正是吕太后临朝称制,以太后之名,行天子之实的微妙时期。
为了稳固自身地位,同时也是为了安抚元勋功侯,吕太后几乎不假思索的做出决定:酂侯国,必须留下!
哀侯萧禄没儿子,那就先把酂侯的爵位,暂时交由萧禄的母亲、萧何的妻子承袭吧!
于是,萧何的妻子:同,便自此成为了汉家继鲁母侯疵、鸣雌亭侯许负之后,第三位身居彻侯之爵的女性。
甚至至今为止,储藏的未央宫石渠阁的档桉室中,在酂侯一脉的传袭录上,酂侯同,也仍旧被放在‘第三世酂侯’的位置。
再后来,吕太后驾崩,先帝自代国入继大统,却发现曾经叱吒长安朝堂的酂侯,竟然变成了一个女人?
这怎么能行?
于是,在继皇帝位后不久,先帝便以自身经历为依据,将酂侯一脉的嫡宗,从已经绝嗣的萧何长子:萧禄一脉,更换成了萧何的幼子:萧延一脉。
至于这样做的依据,也充足到令人根本无从反驳。
——自古以来,都只听说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这两种传承方式,从来没听说夫死妻继、儿死母继的规矩;
——朕眇眇之身,临此天下元元,也正是因为兄长孝惠皇帝绝嗣,才由朕按照‘兄终弟及’的规矩,迫不得已继承了皇位。
——这,难道不是最合适的做法吗?
——朕的兄长绝嗣,于是朕旁支入继嫡宗,继承太祖高皇帝留下的宗庙、社稷;酂侯的爵位,难道不可以这样吗?
——酂哀侯萧禄绝嗣,难道不可以从萧相国的儿子、哀侯的弟弟当中,选一个人承袭酂侯的爵位吗?
就这样,原本因哀侯萧禄绝嗣,而理当除国,之后又因为吕太后的骚操作,而被强安在侯夫人同头上的酂侯爵位,便落在了萧何的幼子:萧延头上。
↑(孝文元年,公元前179年)
作为萧何的妻子,萧禄、萧延二人的母亲,三世酂侯同对此,也并没有什么看法。
只可惜,这第四世酂侯萧延,顶着后世闻名遐迩的好名字,却并没有成为和名讳相匹配的牛人。
——在承袭酂侯爵位短短一年之后,四世酂侯萧延便因病亡故,谥曰:定;
又过了一年时间,酂定侯萧延的儿子:五世酂侯萧遗,也在成为酂侯短短一年之后病故,谥曰:炀。
到这时,同样一个问题,便摆在了先帝的面前。
——五世酂炀侯萧遗,无后······
只是这一次,先帝却并没有如吕太后那般,搞出‘儿子死了,爵位传给母亲’这样的骚操作。
有之前,自己操作酂侯一脉的先例在,先帝驾轻就熟的下令:再次遵循兄终弟及的传承规则,由炀侯萧遗的弟弟萧则袭爵,,成为第六世酂侯;
后来,萧则因罪失爵,先帝也还是凭借一句‘不能父死子替,就理当兄终弟及’,下令由萧则的弟弟萧嘉袭爵,成为第七世酂侯。
只不过这一次,由于萧则是因罪失爵,而非‘绝嗣’;
所以,为了维护律法威仪,让天下人知道‘酂侯真的因为犯罪被夺爵了’,酂侯的爵位,便被先帝改成了武阳侯;
酂侯国万户食邑,也只剩下武阳县二千户。
再到后来,七世‘酂侯’,或者应该说是武阳侯萧嘉亡故,其子萧胜袭爵,成为了如今的少府武阳侯萧胜,又或是‘八世酂侯’萧胜。
满打满算,从太祖高皇帝开国,敕封相国萧何为酂侯,到如今的八世萧胜;
——足足四代人、先后八次传延,酂侯国便先后两次出现绝嗣、一次出现坐罪夺爵的情况。
简而言之:在过去这几十年里,但凡吕太后、先帝心肠稍硬那么一分,酂侯一脉早就因为绝嗣、坐罪等原因,而被除国了。
五十年,八世传延,汉家的天子先后三次,把即将失去封国的酂侯家族,拉回酂侯的爵位上扶稳。
而今天······
“酂文终侯,是我汉家的功臣。”
“太祖高皇帝曾说过:刘汉得立,相国萧何当论首功!”
“对于这等忠良的后代,父皇,本是不该太过苛责的······”
安静到落针可闻,只是不是响起清脆落子声的宣室殿内,终于响起刘胜一阵似是感慨的轻语。
待田叔思绪重重地抬起头,便见天子启嘿然一笑,虽仍低头观察着面前的棋局,但没遇见,也已是悄然涌上一抹戏谑。
“怎么?”
“当着田子卿这样的老者、老臣的面,殿下竟也敢面不改色的,将这脏水泼到朕的头上?”
“嘿······”
轻松写意,似是毫不在乎当朝九卿、元勋之后——萧胜即将死去的平澹口吻,自惹得田叔又是微微一惊。
“陛下,恐怕真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脾性大变······”
田叔思虑之际,棋盘两侧的父子二人,也终于是将注意力,从眼前的棋盘上稍移开了些。
但也仅仅是稍移开了一点;
很显然:对于这盘棋,天子启,实在是期盼了很多年······
“鲁相来了啊~”
“唔,随便坐;”
“等朕下完这盘棋。”
对于天子启的随性,田叔稍有疑虑,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但颇有些出乎田叔预料的是:当着君父,以及自己这个‘外人’的面,太子刘胜,也同样是一副无比随意的姿态。
“有件事,倒是忘了同鲁相说。”
“——前几日,兄长们都各自从关东的封国回来,到太子宫宴饮;”
“久别重逢,一时难抑相思之情,便做下约定:我兄弟众人,到上林围猎几日。”
···
“听说平日里,鲁王兄碍于鲁相之威,根本不敢外出游猎。”
“直到孤答应王兄‘亲自同鲁相言说’,王兄才总算是勉强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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