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六柄被布条层层包裹,明显多年不曾被移动的长剑,被郎官恭敬的送到天子启、刘胜父子二人面前时,浩浩荡荡的天子法驾,已经抵达了位于上林苑的一处行宫。
面带笑意的伸出手,将其中一柄御剑拔出鞘,感受到长剑出鞘时明显顿了顿,天子启只呵笑着侧过身,对立于一旁的卫绾轻轻一点头。
“确实像你所说,这柄剑,多年不曾出鞘。”
“这,就让朕感到非常奇怪了。”
“——先帝赐的御剑,你不拿去送人或变卖,朕倒还能勉强理解;”
“难道连拔剑出鞘,在闲暇时把玩一番,你都不敢吗?”
“就算出门时,在腰间挂上一柄,也不会有人认为你做的不对啊?”
听闻此言,卫绾却仍满是谦恭的站在原地,再微微一躬身;
对于天子启的询问,也并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的神情,就好似一切,都本该如此······
“先帝赐剑给我,是对我的宠爱、信重;”
“没有功劳,就得到先帝所赐的御剑,让我感到十分惶恐,也感到万分不安。”
“得到这本不该得到的上次的恩宠,臣当然不敢带着这些剑招摇过市,更不敢将御赐之剑,恬不知耻的挂在自己的腰间。”
“能将这些剑妥善保存,并供奉于宗祠,已经是臣的荣耀;”
“又怎么敢做出些不恭敬的事,来辜负先帝的恩宠呢?”
说着,卫绾不由将腰杆再弯下些,似是如释重负般,对天子启再沉沉一拱手。
“这些年,臣总是感到不安,非常担心这些御剑,会因为臣保存不当而损坏、遗失;”
“现在,这些剑,都已经送到了陛下的面前,臣总算是安心了片刻。”
“希望陛下可以怜悯臣,将这六柄御剑,都替先帝收回去吧······”
“臣没有功劳,也没有像样的才能、德行,实在是不敢继续拥有这六柄御剑·········”
见卫绾满带着由衷的恳求,恳请自己将这六柄御剑收回,天子启的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一抹满意、欣慰,同时又莫名有些无奈的复杂笑容。
颇有些感怀的长呼出一口气,又在卫绾身上上下打量一番,才满是惆怅的摇头苦笑道:“这件事,朕不能答应你。”
“这六柄剑,是先帝赐给你的;”
“既然赐给了你,那就是先帝认为,你当得起这样的赏赐。”
“——你说你没有才能、德行,不敢拥有这些御剑;”
“但朕也同样没有足够的德行,胆敢收回先帝对你的赏赐。”
···
“这些御剑,你带回去。”
“继续供奉在宗祠也好,每天挂在腰间也好,都随你。”
“既然不愿意接受朕赏赐的御剑,那朕,也就不为难你了。”
“你先回长安,把中郎将的职权,先交接给丞令吧。”
“对你,朕另有重用······”
天子启澹然一语,仍没能让卫绾的面容之上,出现丝毫不该有的变化。
只规规矩矩对天子启一拱手,又向天子启身侧的刘胜稍拱手一拜;
再小心上前,将那六柄御剑抱起,卫绾便带着那似已焊死在脸上的恭谨神容,一步步退出了行宫。
对于天子启拒绝收回先帝赏赐的御剑,卫绾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对天子启‘回去交接一下工作’的安排,卫绾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就连天子启那句‘另有重用’,也依旧还是没能激起卫绾的丝毫好奇。
就好像一切,都和卫绾无关,又或是这一切,都不是卫绾所需要关心的事······
“怎么样?”
“你觉得,卫绾这样的臣子,对于君主而言,究竟是好还是坏?”
看着卫绾离去时的背影,正暗自思虑着什么,身边冷不丁响起天子启的询问声,惹得刘胜赶忙回过神。
回味着天子启的询问,又暗下稍一思虑,刘胜才略带迟疑地抬起头,似是而非的答道:“卫绾~”
“嗯······”
“诚如先帝所言:卫绾,是一个忠厚的老者;”
“对于父皇的安排,卫绾没有丝毫抗拒,似乎无论父皇说什么,卫绾都只会躬身应诺。”
“——这样的人,父皇身边也不是没有。”
“如中尉致都、卫尉直不疑,都是这样的人。”
“可比起这二人,卫绾,似乎也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儿臣又说不太上来。”
“只是觉得这卫绾~”
“似乎是个很无趣的人?”
听闻刘胜这满带着迟疑地话语,天子启只呵笑着一摇头。
含笑思虑片刻,才又悠悠发出一声短叹,随即面带思路的往身侧一躺,轻轻靠在榻上叠起的枕堆上,颇有些惬意的侧躺了下来。
“卫绾,是个忠厚的人。”
“早在先帝之时,卫绾就是以‘唯唯诺诺’四个字,闻名于朝野内外。”
“但和致都、直不疑相比,卫绾,也还是有些不同之处的······”
···
“致都,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
“虽然也对朕忠贞不二,但致都也还是有自己的想法、喜恶。”
“——致都,尤其痛恶地方豪强和商贾。”
“只要是和豪强、商贾有关的事,致都就总是会异常愤怒,如果朕不拦着,就很可能会‘大开杀戒’,恨不能一口气,就将天下的豪强商贾赶尽杀绝。”
“所以,致都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
“只是过于嫉恶如仇,为人过于极端,所以不能成为治理百姓的郡守,而只能成为掌军的将官,以及负责护卫的武职。”
···
“至于直不疑,则是一个非常爱惜羽毛的人。”
“对于旁人的污蔑、诋毁,直不疑往往不屑于辩解;”
“但不屑于辩解,并不意味着不在乎。”
“——直不疑,非常在乎自己的名声,是一个靠名声、靠德行做官的人。”
“这样的人,并没有什么才能,而且非常不愿意承担责任。”
“所以,只能安排在一些只需要稳定、守成的位置,而不能让他具体做什么事。”
“比如先前,你负责的粮食,还有接下来要做的钱的事,都不能交给直不疑······”
···
“说回卫绾,虽然也谨小慎微、也对朕言听计从,却是个真真的君子。”
“对于本职工作,卫绾总是恪尽职守,从不敢有丝毫怠慢;”
“但对于自己不该关心、不该插手的事,卫绾也总是能判断的很准确。”
“——该做的事,卫绾会很用心的去做;不该做的事,卫绾又无论如何都不会插手。”
“在此基础上,卫绾也还是个有学问、有才能的人,又总能摆对自己的位置。”
“所以,卫绾这样的臣子······”
说到最后,天子启只意味深长的止住话头,望向刘胜的目光,也满带上了玩味。
“你看呢?”
“知道了这些,你还觉得卫绾,是一个无趣的人吗?”
“对于卫绾这样的臣子,你是感到喜爱,还是感到厌恶呢???”
见天子启这般架势,刘胜自一眼就看出:老爹这是又要考校自己了。
意识到这一点,刘胜也赶忙将身子坐直了些,又认认真真思量了好一会儿;
只最终,刘胜还是面色纠结的皱了皱眉,又颇有些疑惑的自顾自一摇头。
“儿臣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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