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常一个人来这里,杯酒盏茶,回想从前那些欢声笑语。”雍尹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忧郁地投向河面,“你今既已到了乌阁,为何不去天宫见我?”他问身边妇人。
妇人身材高挑,身穿缀满紫苏绣花的华丽长袍,金色披肩上垂着沿边镶了一串珍珠的兜帽。虽未以兜帽遮盖,但半月形面纱横挂脸上,仍将美颜半掩,只留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露在外面。
她也将目光向河面一览,这才不紧不慢反问:“今时今日,我去那里见你还合适么?”
雍尹一脸讪笑:“我记得,那时你最厌恶挤在满是鸡屎的牛车里。”
陈年旧事,还说呢。美妇皱了皱眉。
她的马车停在树林后面,跟雍尹的马车并排停在一起。她的随从也跟他的人在一起,此刻大概在饮酒作乐。河边凉亭里只有他俩,一切都跟当年一样。
当年……妇人的心池里像丢入一颗石子,泛起阵阵涟漪。
我当年在意的是不得不扮成农妇,不得不跟笼子里的活鸡和筐子里的腌鱼挤在一起才能混进天宫跟你见面么?不,你根本不懂女人心思。我在意的是你从来没有勇气面对那件事啊。
“看来你还是没怎么变。”想到这里,美妇淡然一笑,“想想那时,为见你一面,我什么都可以不顾,什么都可以忍受。可到头来,不还是没能得到一句承诺。”
“如果你要的只是空口承诺,我随时都可给你。但你当初要的是我给不了你的权力。”雍尹缓缓抬起双手,轻轻抓住妇人双臂,像摆放一副画框那样将她扶正,“不是吗?”
“权力?”美妇双眸闪烁,紧盯对方,“如果我要,还用你给?”
雍尹毫不示弱地迎上那道火辣目光,意味深长的说:“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样的权力。”
“是,你说会给我这世上从未有过,至高无上的权力。”美妇莞尔一笑,“可它在哪儿呢?”
“在这里。”雍尹伸手指向自己胸口,“我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兑现。”
“一定会兑现?真的吗?”
“你自己看。如今咱们的孩子已经长大,已是一国之君,而你也手握大权,左右朝纲。这些当年我曾向你描绘过的景象,不都一步步实现了吗?”
“可我记得,你答应给我的并非只是这些,也没说要等这么久。”说着,妇人抬手揭开面纱,露出成熟美艳的脸庞,“你看,我都老了。”
“不,你一点也不老。在我眼里,你依旧那么迷人。”雍尹伸手勾起妇人下巴,深情款款的说。
“可这么多年了,我们还是只能以这种方式见面。”笾姒佯作生气道。
“再给我点时间,太后陛下。”雍尹满脸赔笑,“我们期待的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他指了指凉亭里早已铺好的两张软垫,示意笾姒坐。石几上有刚送来的新鲜牡蛎,银盏里冰块尚未融化,另有水果蜜饯和懋屿群岛所产金色果酒,统统都是这位阙西太后最爱。
笾姒在雍尹的搀扶下坐上软垫。“这次邀请我到乌阁来的是厘正院,可不是你。”她说。
“我知道,他们想了解阙西此战实情,而且还想让你留在这里。”
“你认为我该留下吗?”
“不,你得告诉他们,你要跟你的子民在一起。”
“我的子民?”笾姒噗嗤一声笑道,“如今他们已追随狄鄯大徒邪而去了哟。”
“那只是你部分民众。而且是暂时的。”雍尹讪笑道,“你的军队仍在抵抗,在等待救援。”
“这么说,我该说是来求援的,岂不更好?”
“这正是你该对他们说的话。”
“嗯,我当然会这么说。”笾姒目光一闪,露出若有若无的浅笑,“另外我也想去趟昭院,看看那里还有没有朋友。你知道,以前那里有许多犬贺家的朋友。”
“如果我猜到了你的心思,就会劝你别去。”
“那你猜到了吗?”
“你想去跟他们要火油,对吗?”
“如果我说是呢。”
“那我劝你别去。”雍尹面带笑意,语气却很坚定,“这种事,若拒绝一家,或会得罪人,但若是对每家都一视同仁,那也算秉持公允。这才是昭院立院之本嘛。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亦非明智之举。非但不明智,若是这么做,还有可能让人洞察你的心思,不值。”
“是吗?”看着眼前这位自己曾满心喜欢,现在却彼此利用的男人,笾姒开始琢磨其中利弊,“你是说他们几家的人都已去过,却没有一家得到那东西?”
“站在昭院立场,如果说还有一件事是必须杜绝的,那就是王国的彻底决裂。他们当然乐见几大王室彼此争锋,而斗而不破,显然才是他们最喜欢,也最希望见到的局面。”雍尹开始给这位没头没脑的太后逐一分析,“作为战场利器的火油之所以被禁用,就是为了防止各国日渐紧张的关系最终走到不可挽回那一步。埠庐、逐埒两家六年前那场战争最终能和平收场,也验证了他们这个决策的正确性。所以,这种将冲突控制在低烈度范围的策略,昭院还会维持下去。作为一方之主,你必须准确洞见各方利益及他们会对你每一步行动所作出的反应才行呐。”
“好吧,受教了。”笾姒不冷不热的说,“不过,既然你对天下大势能有如此卓见,想必也已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不知是否能讲给我听听,接下来你对自己将会有怎样的安排?”
“我的位置不是生来就注定了的吗?”雍尹语气冰冷的说,“我乌阁王室并非九王后裔,无论在昭院那帮人眼里,还是在安甸万民心中,都不过是平衡各家利益的砝码而已。”
乌阁不能与诸国王室联姻,也是安甸律法所定。
根据昭院解释,这是为了维护古老“战士”血统的纯洁性。雍尹当年坚决不信那些鬼话,可最后依然无力反对。
乌阁暗弱,是“领路人”鹿偃被捧上天宫王座那天起,就已经注定的。
年轻时,壮志满怀的雍尹并不甘心认命。直到碰得头破血流,他才终于明白,南迁民从未打心眼里尊奉乌阁王权。因为他们绝不会奉九国王室以外的血脉为天下之主。
而拥有这根深蒂固的信念,皆因九大王室享有神赐“战士之血”。
见触到雍尹心底痛处,笾姒态度缓和下来,“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既然你我有约在先,早就被绑上同一条战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次我听你的就是。”她说。
“此话当真?”
“当真。要不我干嘛来见你。”
“我就说,你不会负我。”雍尹松了口气,“记住,任何时候都别让人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火油我不要就是,还不行吗。”笾姒用银质汤匙挑起一枚牡蛎,送到嘴边缓缓吞下,悉心感受它的冰冰凉凉和鲜嫩脆爽。
对从前的雍尹,笾姒或有过爱慕之情,而如今她贵为阙西太后,面对这位徒有虚名的王,却不觉换上了太后的威仪,“你说任何时候都别让人知道我在想些什么,那你呢?你有何打算,能告诉我吗?我可不愿面对一个口是心非的人。”她以居高临下的口吻道。
笾姒所属犬贺家族直到百年前才被发现,随即被昭院宣布为古老的九国王室后裔。
阙西建国后,虽在安甸诸国中算是后起之秀,亦是新贵,但毕竟犬贺家族百年来连续出过好几名“战士”,尤其还有像蔑?那样的“战争之神”,所以深受安甸民众拥戴。
由于血统高贵,在雍尹面前,笾姒常常会有种莫名的优越感。
雍尹早已习惯笾姒的娇蛮任性,对此不以为意,稍作考虑后,他说:“至于我嘛,我在想,你是否仍想要那顶王冠,还有,我是否仍可与你共享未来。”
“真的?”笾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早忘了曾经的梦想呢。”
“此志从不曾忘。”
“是嘛,”笾姒似笑非笑道,“可我听说的情况却不太一样呢。老实说,听了那些话,我不太高兴。还有人告诉我说,你这两年常跟寄居乌阁的没落贵族勾勾搭搭,尤其对那位落魄的埠庐旧臣攼己,更是经常派人嘘寒问暖。怎么着?看中他家什么人了?他有女儿吗?”
“你说洢水侯?哼,”雍尹冷笑一声,“他儿子倒有几个,膝下却并无女儿。教你失望了。”
“失望?不,早就不了。如果不是这样,那你又在打人家什么主意?”
“对,我是在打他主意。可我所打的主意却非为我自己。”
“当真?”
“如果你还没忘记我是侩倞生父,就不该对此表示质疑。”
“可你并非只有侩倞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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