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菩提山炼制了十余种药,这回全都带来了,你信我,一定会有用的。
“师父的星算盘也有不准的时候,我没日没夜地重新推算,可我的星算盘大概也坏了,所以我把它扔了……
“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能和你在一起,灵修哥哥,你能跟我走吗?”
如果一个姑娘第二次向你伸手,问你跟不跟她走,你会忍心拒绝吗?
这像梦一般的场景就活生生发生在赵灵修眼前,他颤抖着身子坐起,望向月光中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有什么翻天覆地般涌上胸口,叫他泪水滚滚而落。
但他连抱一抱眼前心爱的姑娘都不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出手,狠狠地推开她,嘶哑了喉咙:
“你快走,府里有埋伏,就等着你和阿龙自投罗网呢,我说了要你别再下山,你怎么这样傻呀?”
(六)星盘上,显示的只有死路一条
赵灵修没有骗浮晴,当巨蟒背负着他们游弋到院中时,警铃大作,灯火通明,埋伏好的侍卫鱼贯而入,将他们团团围住。
赵灵修伸手去推浮晴:“快放下我,快走!”
浮晴摇头,伏身贴在巨蟒背上,泪水伴着轻抚,是孤注一掷般的决绝:“好阿龙,全靠你了,带我们冲出去吧。”
巨蟒昂头摆尾,吐着猩红的蛇芯,在如雨飞箭中搅起一院狂风。
却是屋顶上忽然拥出大批侍卫,从四面八方手持一张巨大的网,从天而降,成掎角之势,将扭动的巨蟒整个罩住。
网上有特制的药粉,即使是再强悍的飞禽走兽也敌不过,巨蟒躁动不安,在网里拼命挣扎着,却力不从心,身子很快瘫软下去。
浮晴在蟒背上慌了神:“阿龙,阿龙!”
一声浑重的长笑由远至近,是这场瓮中捉鳖的策划者——晋阳王赶到了。
他锦衣华服,气度不凡,在众侍卫的簇拥下,眸中精光大射:“妖女,凭你有怎样的本事,也难逃过我晋阳王府的天罗地网!”
没有人比赵灵修更了解他父王的手段,网中的他手脚发冷,终是在蟒背上绝望地闭上了双眸。
冷风呼啸,不知不觉,寒冬竟然已经悄然来临。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早到赵灵修望向窗外时,长睫微颤,都不由得有些恍惚。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他披着斗篷,提着灯盏,在地牢里见了浮晴一面。
晋阳王没有立刻处死浮晴与阿龙,不是他仁慈,而是他想将他们的死发挥最大的作用—
祭天祈福,扬声立威,在春暖花开的那场大婚上,震慑满朝。
这是晋阳王府的意思,也是大将军府的意思,龙椅上的那位天子可能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不仅一手促成了两家的联姻,更一手催发了两家的狼子野心。
当声威到达顶点时,宫墙之内将掀起一股狂风骤雨,白雪被鲜血染红,皇城的天都要变了。
但这些暗潮翻涌的谋划并不是赵灵修最关心的,他唯一关心的只是地牢里那个本该自由奔跑在山间,却因他而深困囚笼的少女。
如果说多年来他早已被驯化,一颗心麻木苍凉,深深臣服于自己的宿命,那么这一回,他想试着反抗一下,即便如蚍蜉撼树,铤而走险,也要为了心爱的姑娘不惜一试。
“浮晴,你的星算盘是如何预言的?”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赵灵修带去的那盏灯是唯一的光源,映亮了四目相对的两张脸。
他幽幽问起,角落里的少女却恍若未闻,抿紧唇不发一言,直到他漆黑的双眸望到她受不了了,她才闷闷开口:“是个死劫。”
遇上他,沾染他,下山找他,每一次推算的星盘上,显示的都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我不怕,我不能没有灵修哥哥,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一闯。我多么想做灵修哥哥的妻子啊,我好不容易长大了,如果不能嫁给灵修哥哥,孤零零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
摇曳的灯火下,两条泪痕漫过浮晴的脸颊,她纤秀的身子微微颤动着,如瀑的长发包裹着肩头,仿如暗夜中受伤的精灵,赵灵修再也忍不住,伸手一拉,将她一把扯入了怀中。
浮晴的脑袋撞上了赵灵修的胸膛,那里跳动的一颗心温热而深情,一下又一下,模糊了浮晴的视线。
喉头滚动,赵灵修轻抚过浮晴的长发,一字一句都从唇齿间溢出:“傻姑娘,别哭,听灵修哥哥说……”
“不管星算盘上是个什么样的结果,我都不会让你有事,纵然是个死局,我也一定要让它绝处逢生!”
(七)为自己活一次,死在心爱的姑娘身旁
地牢一别后,赵灵修再也没有去看过浮晴。
他身子一天天好转,表现得也是一天比一天顺从,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晋阳王妃只当他想开,握住儿子的手,喜极而泣,却没有发现,深藏在他眼底的那抹冰冷。
赵灵修开始经常出入将军府,隔着一道屏风问候他的未婚妻,温言软语,常常讨得那位大小姐心花怒放。
见此情景,不管是晋阳王,还是大将军,都满意地点头,渐渐放下心来。
慢慢地,他们商讨一些重大事情时,也会让赵灵修参与,毕竟马上就要亲上加亲,即便是两只狡猾谨慎的老狐狸,面对自己的儿子与女婿时,推心置腹也不算过分。
就这样,冰雪消融,初春的脚步慢慢来临。
赵灵修手持令牌,再一次踏入了关押浮晴的地牢—
而这一回,晋阳王与王妃俱不在府上,或者说,连同朝中百官,都一起陪着陛下去了皇家狩猎场,赵灵修以身体不适为由,中途打道回了府。
换作从前,晋阳王一定没这么好说话,但今时不同往日,马车上,他也只是让赵灵修吃了一颗药,便放心地让他离去。
“修儿莫怪父王谨慎,多吃点儿药总是保险些。”
赵灵修面上温顺,策马而去时,心中却冷笑不已。
他精明一世的父王错了,如果一个人蓄意已久地想要反抗,那是什么药都再也无法控制的了。
他从前安于宿命,如今才知道,没有自由与爱人,单单留条命有何意思?
他的命,他不稀罕了,自古以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这就是他最大的筹码!
地牢里,当浮晴见到赵灵修时,身子一颤,恍如隔世。
但赵灵修却没那么多时间向她解释了,只是一边将身上的披风脱给她,一边在她耳边简明扼要道:“等下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跟着我,听我的安排就行了。”
说着他已经推开地牢的门,对守卫一亮令牌,面色淡淡道:“父王要我把人带走,他另有安置。”
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王府,直到巨蟒背负着二人行到城郊时,浮晴仍觉得这一切太不真实,像场随时都有可能醒过来的梦。
但赵灵修却是松了口气,一拂袖,望向长空哈哈大笑,笑到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你放心,我在狩猎场送了一份大礼给他们,一时半会儿他们是回不来的……”
两只老狐狸不是想要龙椅吗?他便助他们一臂之力,把处心积虑搜罗来的证据塞入了陛下的马鞍中。
当然,他这点儿小伎俩是不足以扳倒他们的,但足以给陛下敲响警钟,让两只老狐狸惹上麻烦,焦头烂额之下,无暇分身去顾及逃脱在外的浮晴,为他的救人计划争取一点儿宝贵的时间。
而这些已经足够了,足够保证他的姑娘安全无虞。
“那灵修哥哥呢,你是不是跟我们一起走,不再回王府了?”
浮晴听得心潮起伏,拉住赵灵修的衣袖,眸光饱含期待。
赵灵修揽她入怀,深情一叹:“不回去了,天高海阔,我终是自由了。”
浮晴一愣,紧接着一声欢呼,勾住赵灵修的脖颈,欣喜得像个孩子一般。
巨蟒也兴奋地游弋着,在初春的草木清香中,奔向家的方向。
赵灵修紧紧抱住浮晴,望向远方,悄然湿了眼眶。
他在两只老狐狸那儿伪装了那么久,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只是为了这一天。
红丸为毒,白丸为解,他的乖巧让他每次都能多讨要一些白丸,少吃一些红丸,那些多出来的便被他偷偷藏起,积少成多中,终是能够他挥霍一段无人打扰的好时光。
带出来的白丸能维持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
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终于能为自己活一次,纵然是死也要死在外面的一方广阔天地,死在心爱的姑娘身旁。
当然,在此之前,有个秘密他不能带到黄泉之下,一定要对浮晴说了。
(八)以山神为媒,以天地为聘,拜堂成亲,正式结为夫妻
春去夏至,晋阳王府的人果然没有找来,皇城的那些纷纷扰扰,赵灵修大概能猜测到,但他不去想,他只知道,与世隔绝的菩提山里,他与浮晴过了四个月很快乐的日子。
他们以山神为媒,以天地为聘,拜堂成亲,正式结为夫妻。
但快乐生活的背后,是赵灵修日渐虚弱的身体,浮晴没有注意到,因为他每天都在笑,她只当他的身体在王府里彻底调养好了。
当山中第一片秋叶落下的时候,浮晴怀孕了,赵灵修抱着她在溪边转圈,笑声传遍了整个山谷。
他们依偎在巨蟒身上,每天黄昏的时候都会去到山顶,一同看飞鸟相还,夕阳漫天。
赵灵修多么希望时光能慢点儿,再慢点儿,但当最后一颗药也没了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
他大概……看不到孩子的出生了。
那是山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天,赵灵修穿戴整齐,早早便叫醒了浮晴。
“今天不看夕阳,我们去看日出,你说好不好?”
浮晴睡眼蒙胧地点头,赵灵修好笑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将她抱上了巨蟒的背。
一路上她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他怕她冷,把她裹得严严实实,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温柔地和她絮絮叨叨。
前一夜的果子酒中,他放了不少“料”,足以保证浮晴到了山顶都晕晕乎乎,但一路上又都能听明白他的话。
这样的情景最适合告别,以及……倾吐深埋心底的那个秘密。
“有件事我是骗了你的,我不想带到黄泉之下,也不想让你一辈子都蒙在鼓里。”
怀里的浮晴颤了颤,想睁开眼皮,却又无力动弹。赵灵修将她又裹了裹,深吸口气,继续道:“其实我不是生病失忆了,说出来也许你不会相信,更不愿相信……”
“其实真正的赵灵修……早就已经死了。”
“我是他的双生弟弟,从出生起就被藏在王府,不为人所知的‘煞星’,赵灵甫。”
是怎样一段往事呢?赵灵修,不,赵灵甫现在回想起来,都会觉得像场梦,一场噩梦。
同时出生的两兄弟,命运却是天壤之别,只因当年算命的一句“天生煞星,克六族至亲”,便让他的生父晋阳王动了想要掐死他的念头,如果不是他的母亲——晋阳王妃极力阻止,恐怕他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间。
当然,即便后来活了下来,却也活得像个影子,躲在暗处见不得光的影子。
他是晋阳王府最大的忌讳,连他的亲生哥哥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小时候两个人不小心在假山下撞上时,还将不知情的赵灵修吓了一跳。
那次不小心,让他挨了父王好一顿鞭笞,在父王心中,他只有一个儿子,而他,是早该被掐死的祸害。
这样的命运他原本以为会是一辈子,但他没有想到,哥哥赵灵修,在失踪半年回来后,掀起了王府的轩然大波—
他爱上了一个姑娘,一个求而不得的姑娘。
那时晋阳王府已经有意与大将军府联姻,是绝不允许出现任何纰漏的,即使是晋阳王最疼爱的大儿子,也不会有任何转机。
于是赵灵修心如死灰,一病不起。
他病得很厉害,厉害到赵灵甫都忍不住想去看看他,第一次,他对这个从小众星捧月的哥哥,生出的不是羡慕,而是同情。
他去求母亲,冒着被惩罚的危险,悄悄摸入了哥哥的房间。
那张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昏睡在帘幔间,嘴里不停念着胡话,他凑近,只听到了:“浮晴,浮晴……”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姑娘呢,能让哥哥心心念念至此?
好奇与心驰神往是从那时候就种下了,他那时天真地以为,哥哥最后总是能反抗成功的,能娶回自己心爱的姑娘,让他也远远瞧上一眼。
但他错了,他低估了父王的铁石心肠,也低估了哥哥的决绝。
赵灵修在寻常的一天走了,带着满腔遗恨,离开了这个身不由己的世间。
他哭了一宿,半夜从噩梦中惊醒,直到那时才骇然发觉,连哥哥都反抗不了自己的宿命,他又能如何呢?
父王找到他,第一次露出不是厌恶的神情,而是种让他毛骨悚然的笑意,他说:“修儿,从今天起,你便是父王的修儿了。”
他很害怕,但他想到了哥哥的结局,知道自己反抗不了。于是带着满心悲凉与认命,他被从暗处提到明处,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哥哥的替身,穿上喜服,从此像只牵线木偶,注定以“赵灵修”的身份,走完自己终将受囚的一生—
可是,大婚上,浮晴出现了,乘巨蟒而来,一袭杏黄衫子,哥哥至死都念念不忘的浮晴出现了。
她向他伸出手,问他:“你愿意跟我走吗?”
(九)以他的死换她的生
“我那时像受了蛊惑一般,情不自禁,你就像道突然出现的火光,让我拼着被烧尽的危险也想要去追逐……”
山顶上,有金灿的朝阳一点点升起,云海翻涌,赵灵甫抱着泪流满面却无力动弹的浮晴,痴痴看着,唇角微扬。
“说到底,我是太贪心了吧。”
做了晋阳王府二十年见不得光的影子,看见一点点温暖与自由,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用另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身份,贪恋地沉浸在梦中,自欺欺人地不愿醒来。
但梦终究只是梦,后来日渐孱弱的身体到底无情地唤醒了他,不是什么遗留下来的病根,而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晋阳王下了奇毒。
为了控制一只听话的木偶,总是需要用点儿手段的,而对于他这个早该被掐死、天生克六族至亲的“煞星”,晋阳王是没有任何怜惜与不忍的。
“我一直懦弱地活着,从来没有想过要反抗,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外面的一方天地是多么广阔……”
他也奢望过海阔天空的那种生活,但心底终究太清醒,如果不是父王对他一再相逼,甚至想要浮晴的命,他也许还不一定会下定决心,走上一条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路。
“从初春到深秋,有妻有家的一段美好时光,多么划算啊,我已经很知足了。”
山风掠过长空,吹动着赵灵甫的衣袂发梢,他低头为怀中的浮晴拂去泪痕,在她额头上深深一吻。
“而我最庆幸的是,你的星算盘,终究被改变了……”
死局逢生,以他的死换她的生,从此菩提山中,他的龙女,能如他所祈愿的那般,驭蟒自由行在天地间,同他们的孩子,平安喜乐到老。
真是……再划算不过,再圆满不过。
“唯一遗憾的是,你能叫我一声灵甫哥哥……就好了。”
风掠山岚,灿烂的朝阳下,赵灵甫仰头痴痴地望着,鲜血一点点漫过唇边,落至浮晴泪湿的长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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