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你是不是可以娶我了
浮晴来找赵灵修时,是承德四十七年的深秋。
华灯初上,风中飘着木叶的清香,她站在晋阳王府门前,望着门口摇曳的红灯笼,微眯了眼。
原来灵修哥哥是个小王爷吗?
原来今夜是他大婚的日子吗?
得出的两个结论并没有影响她,门口拦着她不准她进去的侍卫也没有击退她,她反而将手背在身后,歪头冲侍卫嘻嘻一笑:“小哥哥,你拦着我也没有用,我总有办法进去的,你信不信?”
侍卫小哥一挥手,满脸不耐烦:“去去去,哪里来的小姑娘,别瞎凑热闹,我家小王爷大婚没有请柬一概不许进!”
浮晴被粗鲁地驱赶也不恼,依旧嘻嘻笑着,只是边走边嘀咕着:“我有请柬的……”
她摊开手心的一枚玉环,望着内壁镌刻的“灵修”二字,眸光变得柔和起来:“灵修哥哥说了,等我长大了,就会回来娶我,可他没来,我便只好来找他了。”
说着她握紧玉环,脚步轻快地走到墙角一处阴影下,以手作哨,仰头对着夜风中枝叶飒飒的一棵大树笑道:
“阿龙,载我一程,我们去晋阳王府逛逛。”
赵灵修偕新娘走出时,脸上是挂着笑的,但心里却空洞洞的,无悲亦无喜。
外头烟花漫空,觥筹交错,这场举朝瞩目的大婚,街头巷尾无不议论,只是不知到头究竟成全了谁,晋阳王府?大将军府?还是朝中那些择风向而动的明党暗羽?
多稀罕哪,总之不会是他。
当尖叫传来时,大红喜字下的赵灵修仍晃着神,牵着新娘的手,却都要忘了该怎样拜堂。
乘巨蟒而来的女子,一袭杏黄的衫子,明眸皓齿,长发飞扬,在满堂的尖叫混乱间,如入无人之境,径直停在了他的身前。
夜风猎猎,蛇尾摆动,掀开盖头的新娘只看了一眼,便一声惨呼,被近在眼前的巨大蛇头吓得昏死过去。
而那巨蟒身上的小姑娘却眉开眼笑,晃着脚上的铃铛跳了下来,轻快地几步走到他面前。
“灵修哥哥,我等了你三年,终于及笄了,如今不再是小妹妹了,你是不是可以娶我了?”
摊开的手心里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环,“灵修”二字清晰可辨,赵灵修只望了一眼便明白过来,对上眼前那双漆黑的瞳孔,一刹那,仿佛喧嚣尽退,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你愿意跟我走吗,灵修哥哥?”
那是赵灵修后来回想起时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一幕,他竟然像受了蛊惑般,望着眼前伸出的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怔了怔,没有动弹,却也没有……拒绝。
于是眼前那张俏丽的脸笑了,一把拉过他,在众人的惊呼中,飞旋上巨蟒,扬长而去。
夜风迎面拂来,宴席一片狼藉,持刀握枪的侍卫们没有一个敢靠上前,只能惊恐地相互推搡。
“快……快拦着啊,小王爷要被妖女掳走了!”
身后是混乱不堪的局面,耳边是少女脆如银铃的笑声,一切猝不及防,像个荒谬至极的梦,却又是那么—快意酣畅。
赵灵修心跳如雷,扭过头,月下俊秀的脸庞似幅画,望向身旁驭蟒而行的少女,眼眸亮晶晶的,终是对她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
“你是……浮晴对吗?”
(二)鸟语花香,细碎入眸
遇见赵灵修那年,浮晴只有十二岁,脚上戴着铃铛,一袭杏黄的衫子,独自在山岚间采花。
阳光洒在她身上,她耳边忽然传来一记好听的声音,一回首,便对上一张俊眉秀目的少年面孔。
“小妹妹,我与车队走失了,不慎滚落山崖,迷了方向,你能为我指下路,或者带我下山吗?”
浮晴眨了眨眼,至今还记得那天风中飘着的花香,以及耳畔溪水潺潺不息的流动声。
她望着少年半天没动弹,入了迷般。多神奇,那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外人,还是一个长得这样好看的外人,她新奇又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少年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回过神来,亮了眸光,笑道:“我不能带你下山,但我能带你去见我师父。”
说着她以手作哨,山林间传来悉悉率率的声响,不一会儿,一头巨大的蟒蛇便摇头摆尾地出现在了蓝天下。
“看,阿龙能带我们去找师父。”
少年一回头,吓得疾退几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把浮晴看得咯咯直笑:“阿龙这么可爱,也会把你吓着呀?山外的人胆子真小。”
说着她拉过少年的手,不由分说地带着他上了蟒背,迎风而行。
那一天的阳光真好,鸟语花香,细碎入眸。
缘分大抵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吧,山中将近半年的时光,朝夕相处,采花捕鱼,那是浮晴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日子,赵灵修同样如此。
浮晴的师父叫穆崖子,是个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天文地理无所不能的高人,隐居在山中,不问世事。
浮晴继承了他一身文韬武略的本事,却又有着与世隔绝的天真烂漫,就像幽谷中的精灵一般,是赵灵修从不曾见过的一种少女。
他舍不得离开,浮晴也不愿放他走,穆崖子便设下阵法封了山路,让一对小儿女过一天是一天。
直到半年后,赵灵修终于提出要下山了。
“我母亲的寿辰就快到了,我得回去了,但我还会再来的,如果你和穆爷爷愿意,我到时把你们接出来,好不好?”
情窦初开的少年比任何人都舍不得离开,郑重地许下承诺,并得到了穆崖子的答允。
老人夜观天象,自知时日无多,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一手带大的小徒儿:“我便不必了,你到时把浮晴带走吧,她正好也需要另一个人的照顾了,如果是你,我会很放心。”
就这样,留下信物,订下婚约,天高水长,依依话别。
浮晴在山里等了三年,等到草木衰败又兴起,等过秋去又冬来,等到……师父在一个寻常的黄昏撒手而去。
老人阖目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不必等了,星盘错乱,事有变故,切记不可下山去寻,便同阿龙在山中好好过日子。”
浮晴将师父火化,乘着巨蟒,将骨灰撒向了山间每一处角落。
她看着朝升夕落,云海浮沉,终是起身拍拍衣裳,召唤出巨蟒:“阿龙,师父不在了,我更想他了,一个人在山上好孤单,我们不如去找他吧?”
(三)如蜜丝甜,如饮酒醉
风掠长空,叶落花飞。
山洞里,听了浮晴的描述,对着她饱含期待的目光,赵灵修顿了顿,仍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浮晴,我还是想不起来……”
大婚那夜浮晴将他带走,巨蟒载着他们直奔城郊,躲过身后追兵,寻到一处偏僻山洞暂避安身。
浮晴叽叽喳喳,不知疲倦地缠着他回忆往昔,末了,她问他为什么后来没有回去找她,他望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能说幸运的是他还认得那枚玉环,不幸的是往事他大部分都忘却了。
“不久前我生了一场大病,可能是烧坏了脑子,醒来后记忆七零八落的,许多人和事都不大记得了,倒是还依稀记得你的名字,浮晴。”
生起的火堆映亮了山洞,浮晴一双眼眸忽闪着,回头一指守在洞口的巨蟒。
“那灵修哥哥还记得阿龙吗?”
巨蟒听到呼唤,扭动着身子转过头来,恰与赵灵修四目相对,赵灵修愣了愣,咽了下口水,摇摇头:“没印象了。”
巨蟒一哼,昂头摆尾,表示不满。
浮晴不气不馁,继续比画着补充:“你以前问我为什么要给它取名‘阿龙’,我说因为阿龙长得那么威风,总有一天会化身为龙,带我飞上云霄的。”
赵灵修听得依旧茫然,火光映照着浮晴期待的脸庞,她又凑近了点儿:“那时你还笑我呢,说我骑在阿龙身上,就是龙女了,谁也不敢欺负我。”
说到这儿,赵灵修望向洞口的巨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浮晴正要露出喜色,他却反应过来般,摆摆手:“不是,我是说,我认同这个观点。”
是啊,谁敢欺负一个驾驭巨蟒的少女呢?
浮晴听着一下泄了气般,这回真有些恼了,屈起手指敲了敲赵灵修的脑袋:“灵修哥哥,究竟你怎么样才会想起来啊?”
她挨得很近,身上散发着少女独有的馨香,眸如点漆,肤白胜雪,赵灵修心跳如雷,不由得往后退了退。
“或许,你多给我讲些以前的经历,做些以前做过的事情,可能我就会慢慢想起来了……”
他话音还未落,便被浮晴一把扑倒了,伴随着一个无比雀跃的声音:“我知道了!”浮晴在他头顶语气欢快地道,“我们以前一起做了好多事情呢,比如采花,比如捕鱼,比如爬到树上摘野果……”
“反正你们王府的人一时找不到这儿来,我们可以有很多时间来做这些事,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外头有条小溪,灵修哥哥,我们明天就去捕鱼,好不好?”
一连串轻快的话语像银铃般响荡在赵灵修耳畔,他神志一点点清明,对着浮晴一双亮晶晶的眼眸,一时间,好像风掠山岚,月笼洞壁,天地间静悄悄的。
有什么在心中柔软而又无声地泛开,如蜜丝甜,如饮酒醉。
仿佛一下子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不用去想追兵,不用去想联姻,不用去想未来困在晋阳王府四四方方一片天下的囚笼生活。似乎只要他点点头,就能牵起眼前的少女,自由自在地奔跑在山岚间,做一场永远都不要醒来的梦。
(四)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看朝阳升起,望繁星满天,赵灵修在山间与浮晴共度了半个月后,身体开始有反应了。
是之前留下的病根,只有好好养着才不会复发,晋阳王府有专门的药供给他,他离不开那里。
于是在又一次手脚发冷、浑身颤抖,即使被浮晴紧紧搂住都无济于事的时候,赵灵修知道梦要醒了。
他哆嗦着抬起头,苍白着脸,语不成句:“浮晴,让……让我……回去吧。”
火堆旁,浮晴满脸泪痕,抱住他的手又紧了紧,摇摇头:“不,灵修哥哥你别走,我会想到办法治好你的,我们回菩提山吧,师父在那里留下了不少灵丹妙药,一定能彻底医治你的病,你相信我……”
说着浮晴摸向腰间的瓷瓶,那是她从菩提山带出来的各种救命的丹药,以备不时之需,可是这一回,却怎么也倒不出来了,瓷瓶早已空空如也,再多的药也填不满赵灵修日渐孱弱的身体。
浮晴有些慌乱,泪水簌簌而下:“没了,药没了……”
她把赵灵修搂得更紧了,深吸口气,发颤的声音带了丝急迫:“灵修哥哥,我们明天就动身,明天阿龙载我们离开,我们回菩提山,对,回菩提山……”
仿佛害怕失去他一般,浮晴在他头顶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赵灵修见她这副模样,一时都不忍开口:“浮……浮晴,你听我说,没用的,我的药只有晋阳王府有……”
他心底无比清楚,早在很久以前他便由不得自己了,一只牵线木偶即使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纵然回了菩提山又能怎么样呢?有太多事情浮晴永远不会明白,她是山间的精灵,天真到不食人间烟火,永不知道—
他注定是逃不脱晋阳王府的,或者说,是逃不脱自己的宿命。
巨蟒载着两个人很快动身,一路披星戴月,风餐露宿,赵灵修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差到浮晴都要割开手腕,喂他喝自己的血。
是的,浮晴从小就是被药材浸泡长大的,任何灵丹妙药大概都没有她的血滋补,可赵灵修的身体像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最后浮晴支撑不住,虚弱地一头栽倒在了巨蟒身上。
她醒来后,赵灵修第一次冲她发了火。
“我说了不喝就是不喝,你何苦强行喂我?
“你有多少血?你能喂我一辈子吗?别天真了,我的身体只有王府才能源源不断地滋补。
“你以为回到菩提山就能安枕无忧吗?你知道王府和将军府的势力有多大吗?我们被找到只是迟早的事情,你根本不会懂,我的命运从出生那天就已经被注定。
“山里的半年只是我偷来的时光,如果那时没有离开,说不定不久你和师父就会遇到危险,你从来不曾真正见识过晋阳王府的行事风格,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事情是你想象不到的。
“师父的星盘不是已经算到了吗?他不是叫你别下山吗?是我不该,当年不该向你轻许承诺,那时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能由着性子来,挽住什么就能是一辈子,是我错了。
“你快送我回去吧,别再和我有任何瓜葛了,记住你师父的话,不要下山,不要再来找我,我们注定不会有结果的。”
这是赵灵修病情发作之后,撑着孱弱的身子,第一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决绝而又不留余地,是无数个日夜的辗转深思。
他多么清楚,浮晴在王府向他伸出手的那一刻,是他入了魔障,又一次可耻地没有拒绝,他总是贪恋那一点点自由与温暖,但却很快又会如梦初醒,知道一切该回到原点。
远处有猎犬的声响传来,大队人马在丛林间若隐若现,是晋阳王府的追兵赶到了!
“怎么……怎么会这么快追来?”浮晴回首,脸色大变。
巨蟒一直将痕迹掩饰得很好,但她不会知道,他们走了一路,赵灵修便留了一路的记号。
他腰带上的檀木串珠能散发出特殊的香味,一路行来,两百零九颗串珠被他一一撒落,王府经过训练的猎犬一闻便能循迹找来。
举起如今只剩下不到十颗串珠的腰带,赵灵修一时不忍对上浮晴难以置信的目光,于是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浮晴,对不起,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不信我自己能摆脱……早已注定的宿命。”
(五)第二次伸手,你会拒绝吗
浮晴觉得,赵灵修和她记忆中的模样不太一样了,她不知道三年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她只知道,从前的灵修哥哥,是永远不会把她推开的。
所以当追兵越来越近,赵灵修不断催促她离开时,浮晴眼里委屈地泛起了泪光。
赵灵修不忍看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脸色苍白地从巨蟒身上滑下,按住胸口喘着气地去推蛇尾。
“阿龙,快,快带着浮晴走,不然被抓到了就完了,我也保不住你们!”
颇通人性的巨蟒仰头晃了晃,不顾浮晴的泪如雨下,摆尾扫过林间,带着小主人乘风离去。
“灵修哥哥!”
撕心裂肺的呼唤响彻长空,当蟒背上的那点身影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在眼前时,赵灵修才按着胸口,双腿一软,无力地跌跪在地。
身后是越发靠近的猎犬声,晋阳王府的人马上就要过来了,他没有勇气挣脱,终究是亲手把自己又送了回去。
比起浮晴的天真无畏,有时候他真痛恨自己的太过清醒,或者说是……太过懦弱。
长风拂过衣袂发梢,一低头,泪水坠入泥土,转瞬即逝。
再见了,我的龙女,只愿你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再也不要卷进这肮脏俗世,能在山间自由自在,平安喜乐到老。
赵灵修被带回了晋阳王府,躺在床上休养了一个月,来看他的老王妃泪眼蒙胧,握住儿子的手心疼不已。
“才多长时间,人就瘦了一大圈,还不知道大婚那日能不能挺住……”
因上次的意外,将军府的那位掌上明珠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昏死过去后躺在床上也是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她和赵灵修的身体都养好后,两个人便会在来年开春再次举办婚礼,晋阳王府也将正式把准王妃迎入门。
这是当今圣上钦赐的一桩姻缘,谁也不可能改变,赵灵修形容枯槁,唯一所求的大概只是—
“父王能不能放过……浮晴?”
面对整个王府里他唯一还怀有感情的生母,赵灵修语带哀求,王妃却拭了拭泪,黯然道:“你知道的,你父王做的决定,我从来是插不上话的,你只能祈求那位姑娘,别再犯傻,自投罗网了……”
赵灵修的心一下沉了下去,靠着床头一动不动,神情木然地望向窗外,半天没有说话。
他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这种痛刻入骨髓,他不希望浮晴万劫不复,这种事有他一个人就够了。
但也许老天最爱瞧见些悲欢离合,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在半月后的一个深夜,赵灵修最不愿见到的事情发生了。
床头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道身影纤秀依旧,熟悉的少女气息扑面而来,他几乎一眼就能认出,惊呼出口:“浮晴!”
有泪水落在他手背上,少女长睫微颤,是他从未见过的楚楚可怜:“灵修哥哥,我想来想去还是放不下你,阿龙不准我来,我就和它生气绝食,它也是拿我没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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