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往的闲聊中,你是否听到过姨夫姨妈提及,我可是你三娘亲生的?”
孟建共大吃一惊。她挑高左眉歪扯着眼睛,白眼交映着暗淡的月色。她的眼中显得有些阴沉。她说:
“是谁告诉你的?”
贾杰敏似乎接近了真想。她急切抓住她的手。她问:
“如此说来,你曾经是听到了的?”
孟建共莫名:“听到了什么?”
她说:“你刚才问,‘是谁告诉你的?’这就说明你是听到了的,那就快告诉我,到底我原来是谁家的孩子?又是从哪里抱来养的?”她的手抓得更紧了,摇摆的幅度更大了。
孟建共:“呵、呵……!”乐开。贾杰敏哀怨地对视着她的眼睛。她似乎意识到她的笑、笑的不合时宜。忙用手掌捂在嘴上,但眼里还透出窃笑的成分。
贾杰敏有些生气。她说:
“可是我是抱来养的,你听起来很解恨?”
她忙摇头。只说:
“没有。我遭受那么多的侮辱,不是比你的遭遇更惨更让外人听起来解恨么?”迟疑着又说:
“一般情况下,我从不在外提及。因为除了遭受白眼,还是白眼。不理解的人更是以怪异的目光打量。”
贾杰敏:“所以说,你被别人窃笑,便要来窃笑我了?”
又说:“不管是否窃笑,反正笑过了,你便要对我说真话。到底可曾听闻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
孟建共:“我根本没有听到过。我刚才问你,‘是谁告诉你的?’说明我还是第一次听见。”
贾杰敏松垂下来。她的手因此从她的膝盖头上落到了透着寒意冷凉的石头面上。想想又再次抓住她的手摇摆。贾杰敏:
“到底你说的话可是真话?”
孟建共:“我骗你落什么好?”
又说:“原来,我以为自己是路边捡来的,没想到你也有这样的感觉。”
又说:“我看三娘对你还是蛮好的,她没有我爹妈狠。”
对“狠”字的理解,二人只知道形式上的。孟建共将所有遭受的虐待一股脑倾诉。
贾杰敏也从鞋子被电瓶辣烂,到逼迫扔去破损的洋娃娃一股脑道出。俩表妹倾诉一会儿又搂抱着哭一会儿,啼哭一会儿又搂抱着冷笑一会儿。冷凉的夜风干涩了她们的眼底。她们叙述着疲乏累了搂抱着抵御暗夜的命运正在暗夜中流淌渲染。
孟建共无法想象贾杰敏倾诉的真实性。她本以为她的命运便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命运。
贾杰敏说家猫能够得到小干鱼,野猫却只得流浪。孟建共说泥匠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儿却遭受白眼,木匠相对轻松却好酒好肉。贾杰敏说,我俩不是夜猫不是泥匠,因为野猫完全自由,泥匠至少也有市场,我俩不过是山谷里低凹处被阳光遗忘的歪脖子小树苗。
形式交汇。孟建共说,你遭受的还是没有我的惨。贾杰敏忽然道歉。孟建共莫名。贾杰敏提及将饭拨进河里一事。孟建共却说这不算事儿。贾杰敏诧异。孟建共说明曾经孟浩然逮住,吕梅仙从另一侧合围过去,二人反扭手臂猛然将头浸泡井水里。贾杰敏震惊。贾杰敏曾经以为这仅仅是恐吓。又提出质疑水井里的水怎么能够浸泡?孟建共说,那一次下了好几天的暴雨,大河水上涨,井水也上涨至井口边沿。又描述那一次水都掩埋了眼睛。
贾杰敏听得越是具体心越是紧缩。忙问,后来怎么样。
她接着又说,所幸那天大早起来后发现井水上涨,便打了几桶冲洗天井,否则便要漫过鼻孔。
月亮凄厉挣脱阴暗的云层。暗夜里,四只眼睛幽幽探视夜空。井水掩埋倒立头颅的画面感搅扰着贾杰敏脑海里一幕幕想象漫过的画面。她的疼痛是质疑是否亲生的疼痛。那么,孟建共呢?贾杰敏忽然恳求她待有机会去白大村向外祖母打听生母。
孟建共疑惑。只说,你自己有嘴为何不询问?
贾杰敏担忧从小跟随外祖母而伤害她的心。另一方面,她忧虑尚若吕玉仙知道,她将遭受无法预测的恶果。孟建共沉默不语。
一阵寒冷的夜风吹来,贾杰敏再打寒颤。孟建共伸手搂住她。温暖是一只手臂力所能及的温度。贾杰敏却易于置换。头一偏问道:
“你可被男人这样搂住过?”一种能焐热石头的感觉顿生。
过滤着,她说,刚才居住宿舍的那个男同学比爹妈弟兄都善待自己。贾杰敏远远不能理解超出父母兄弟的情该是怎样的一份情。执拗。又问:
“他可像这样搂你?”
孟建共笑而不答。
贾杰敏:“但是,尽管他平日里对你怎样的好,今晚,我还是看到了他凶恶的一面。”
孟家共说:“他可能想挽留我在那里玩,所以,对你厉害了些。”
贾杰敏:“不是‘些’,而是‘太过’!”
又说:“可能当时你是侧身的,没能看到他的眼。我感觉,仿佛就像野狼般凶狠。”
又说:“他的眼神让我看到了小姨。”
孟建共笑了。她说:
“你敢这样说小姨,我去告状。”
贾杰敏:“你不是这样告状的人。再说了,你若告诉,人家未必相信你。”
孟建共忽然暗淡眼神。贾杰敏想她的话具有杀伤力。又安慰她属玩笑。孟建共摇头表明一点不是玩笑。孟建共:
“难说我若告诉她,人家宁可相信是我说的,也不会相信是你说的呢!”
贾杰敏沉思。贾杰敏:
“所以说你必须加以改正,今后不要再撒谎,自然就有人相信你了。”
孟建共:“你相信一个‘那啥精’能改正吗?”
贾杰敏忽然笑喷。孟建共也笑了。
“那啥精”取代“白骨精”,说明孟建共内心潜藏着一种抵制的
屈从。贾杰敏:
“他们第一次取诨名的时候你怎么不反驳?”
孟建共:“你一个人面对整个家族,这是‘反驳’的事吗?”说着,她低头打量各自的脚尖。
暗夜。沉寂。
沉寂的暗夜仿佛一口偌大的大缸般不断将姐俩密闭在“盲人摸象”的黑暗中浸泡,沉积。
不错!
——孩子成长的途径正是“盲人摸象”的途径。似乎大人们从未考虑过,作为孩子的她们需要的温暖;或者说,她们也是有思想区分开四脚动物的高等动物?
她们高等吗?
——嘻!这一刻,她们远远不如躺在猪圈里的肥体动物可享受遮风避雨的温暖。
残酷的是短视……
残酷的是他们并未从姐俩身上解读出她们胜于肥体动物在未来的生活中应得到匹配价值的社会实践。这正是作为个体人的原生真实。他们无视这样的真实,甚至打压至不如肥体动物的价值。这正是人类难以意识的思想领域狭隘的悲哀。甚至于亲情。
孩子不会唱葬歌吗?
孩子的葬歌或者埋葬自己,或者突破自己。
对!必须冲出去。两面黯然。三面凄惨。四面漆黑。八面埋伏。十面冷凉。
孟建共忽然一把抹眼泪。孟建共:
“现在,也只有今晚你见到的那个男人对我还好一点了,但又被你得罪……”
听上去她有责备她的意思。她再次说明他的凶煞。她解释说他有可能担忧动静过大让同事们听到影响不好。
“同事”不等于“同学”。贾杰敏“嘿嘿……!”一笑怪眼凝望她。
四目近距离相对,仿佛没了暗夜中游离的雾气,于是乎相互能望穿眼底的真实。泪水尚未风干,孟建共笑出。孟建共忙说明他是良县国营食堂的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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