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到阿梅她爹梅长卿这一辈,就已经不似以前了。万衷走后一年,梅家长子也学着他的样子北上求学。
家道中落,也没失了体面,梅长卿倒是事事想着讲排场,最后还是把家给败了。梅家这一代有三个孩子,长子梅青峰,小女梅香云,幼子青衿,如今已经改了姓,叫柳青衿了。想来也好笑,阿梅的二娘是个戏子,花名一笑春,先后嫁了两个夫婿,一个姓梅,一个姓柳。也不知是不是唱《牡丹亭》唱的入了戏再也走不出来,柳梦梅呵,终还是春落柳家了。阿梅倒是从没怨过谁,人嘛,总要自己过得舒坦才不枉此生的,她愿意理解二娘。
梅长卿为人疏狂。幼年读私塾时,经常说出一些让老师哑口无言的见解,倒也颇有些灵气。只是长卿的心思并不在读书科考,也不屑学而优则仕,倒是颇爱看一些老庄的书,一套南华经,几乎被翻烂了。
梅家几代从商,还是那句老话,官商不分家,所以梅家老爹寄希望于梅长卿,希望他能让梅家也当朝有人好说话。长卿听不得这些,总是说曳尾于涂曳尾于涂的,老爹也不知他所指,他更是没大没小,仗着妈妈宠着奶奶爱着老爹也向来不欲与他计较,竟说出庶子不可与谋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别的不懂,这不可与谋还是猜得出来的,开始也不计较,只是虎起脸来,谁知这小子惯会蹬鼻子上脸,愈加不分尊卑起来,气的梅老爹终究动了几次家法。没想到真会挨打,长卿倒是耍起性子,挨打也要与众不同,每挨一下板子还要顶一句嘴,说的都是他爹听不懂的圣贤话,一副讨打的模样,直是嫌打的轻了。
为了跟爹叫板,不知死活的喊着“怎么跟挠痒痒似的,真舒服”,只是谁都听得出来这是死要面子瞎逞强,打的他说话声都变了调,怎么可能舒服。起初梅老爹还气的吹胡子瞪眼,少不了越发狠狠得教训一番。几次之后,家里老少都为长卿求情,反而是长卿,叫嚣着:让他打,打死了反倒省事,下辈子投生做个村野乌龟,省着学那缩头的进庙入堂,落个闲云野鹤为伴,绿野悠悠为朋。
说这话时也不想着那些古书中的孝道了,只为着自己逞口舌之快,也不在乎那翻飞的家法,仿似板子打在身上疼的不是自己,就是不肯向他爹低头。梅老爹哪是这小子的对手,几次交锋后便败下阵来,毕竟是独子,难不成真的打死吗。
只是那次以后,父子俩在家中再也见不到什么父慈子孝,见不到这风波之前的父子嬉闹的模样了。长卿见到老爹就绕着走,一来是害怕旧事重提,自己是绝不会改口的,若如此,免不了又是一番争执。再有,争执到最后,万一老爹气上心头,又对自己棍棒相加可怎生是好,铁打的人也被这板子打怕了。梅老爹也不愿见到长卿,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说不过他,说不过他面子上过不去,见到了又忍不住要说,总不能天天见面天天揍,儿子受得了自己也受不了,不要说打了他自己心疼,就是老婆老妈这顿抱怨,自己也是生受着。
梅老爷实在是拿他没办法,索性眼不见为净,正好有钱人家时兴留洋,干脆就送了长卿出国,仕途是不指望了,家族生意总得要他继承。现在到处是洋人,让他学学洋玩意将来也好跟洋人做生意。可惜,梅老爹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自己的寿数。
在那个世事变幻的年代,谁也料想不到有一天真会风云变色。清廷已经走到末路了,梅家也是,只是梅老爹浑然不觉而已,生意好做歹做都要做,他习惯了按照原本的方式日复一日,不喜欢也不习惯思辨。梅家败落只是比清朝政府覆灭的要晚了那么一点点。梅老爹终于意识到梅家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他自己已经回天乏术了,只好寄希望于长卿。
也不知道是老天有意为之还是梅长卿注定了幼时忤逆长大不孝,接到家书时,梅老爹还好好的,可梅长卿到家的前一天,梅老爹突发急症一口气没上来,连诊治的机会都没给大夫留,就这么与世长辞了。就在梅老爹死前头两个月,溥仪宣布退位。长卿回到梅家的时候,院里院外都已经挂了成片成片的白绫了。家里老的小的,跪倒一片,戚戚艾艾。
此时的梅家,还勉强撑得下去。此时的长卿,心中尚有撑起这个家的念想。只是天不遂人愿,毕竟运势尽了。
屋漏偏逢连阴雨。梅老爹走后,妈妈奶奶都病了,尤其是奶奶,虽说梅老爹这岁数走的,也不怨阎王爷要收,的确是到时候了,但奶奶怎么说也算是白头人送黑头人,看着自己的独子比自己先走,一时也觉得活着没啥意思了。没过多久,紧跟着儿子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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