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华街随便找了家餐馆果腹,然后趁着夕阳降落之前,驱车赶到了海边。海平面上的太阳,会留在人间久一点。同样的时辰,在白桦村的话,太阳早已在大山后面安眠。橙黄与湛蓝,我一直都觉得是世上最妙的搭配,九六不信你看海天交接处是不是宛如梦境;波涛声,海风声,沙滩上旅客的笑声,捡个海螺里面的歌声,胜过一切才子创作的音乐;大海温润的味道,与夕阳暖和味道互补,都是生命的味道。这片大海上,还始终飘着一缕果汁的香味,源头在岸边的那家草堂式的冷饮店,主人一直未易,还是我和阿花志明珊珊第一次来见到的那位老者,不变的还有他家饮料寡淡的味道。
这片海滩自冬徂夏来来往往多少人,他们也许平凡也许富贵,也许忧伤也许狂欢,都会在这里寻求到内心所需。大海包聂一切,也冲走一切,它记取不了任何人,也无需记取任何人,只有人们记住它。它生来孤傲也博爱,孤傲得连守着它数年如一日的冷饮店老者也不照顾,博爱得连哪怕醉汉失败者也接受。它不像人,在这两极限间徘徊,普普通通,简简单单。比如我和老者,一年一会,总是一支烟几句话的交情,不会更深,也不会后退。
我们坐在他家印满饮料广告的餐桌上,点烟聊天。
老者问:“小伙子,你是这片海滩上我唯一记得住的人,因为你每年都是差不多固定的时间来到这,而且都在我那买一杯红豆奶茶。”
我笑道:“您也是我在这唯一认识的人啊,哈哈。”
老者黢黑光亮的脸庞被烟遮住:“你不像是学生,也不像是本地人,那么我能知道你每年都来这做什么吗?而且你只是坐一会就走,什么也不干。”
我身边可交心的知己屈指可数,我宁愿跟一陌生人推心置腹,我们彼此没有利害关系,你说了他听了,然后都忘了。我说:“您知道吗?这片大海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海,以后无论我再去什么更壮阔更漂亮的海,都比不上这里了,因为当时最初的期待都埋葬在这里。”
老者道:“我懂,有句话叫曾经沧海难为水。人也是这样嘛,年轻第一次懂得爱时遇到的那个女孩,是不可替代的嘛,是不是?哈哈,我一个老头子说这些,有些为老不尊了。”
我说:“不,您说得很对。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片海是我能漂的最远的地方了,少年狂傲,总想离开家乡去往更远的地方闯荡,现在我已经结婚生子,没有那么大闯劲了,所以这里恐怕是我这辈子能漂的离家最远的地方了,值得纪念。”
老者笑道:“这我倒是不懂得了。我嘛,生在江城,长在江城,将来不出意外的话也会埋在江城,我这一生好像没有漂的感觉嘛!”
我用烟点燃思维:“老人家,人生的漂啊不是说一定得换个地方,一生中遇到的那些坎,做出的那些重大抉择,在我看来都是在漂。人生来就是漂来漂去的,除非死亡来临才有个可以靠的岸。”
老者拍拍我的肩头,慈爱道:“小伙子,看不出来,你年纪不大,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嘛,哈哈!”
我说:“我很少跟人说这些,您是一个。”
老者缓缓起身:“哈哈,可我老了,你说的话我转过头就忘了嘛!走了走了,我要漂到我的店里去了,呵呵!”
几分钟后,喝完奶茶,我走向海里,张开双臂,听海风在我耳边的喃语,它在对我说:赵连生,你果然是个守约的孩子。你一直漂来漂去,我一直在这里。很高兴每年都可以见到你!
谢谢你,大海!我赵连生会越来越好的,我要学你一样胸怀宽广,学你一样波澜不惊。我在心里说。
我发现,世上几乎所有的工作都是重复的。最高领导人每天都是到处讲话和出访,周杰伦还是要每天写歌唱歌。而我赵连生,工作的时候每天都是卖笑服务客人,给刚来的小姑娘们洗脑培训。等到我们休息的时候,基本都是大家的工作日,所以这个城市外出的人很少。我会去网吧,玩两局穿越火线;我会去电影院,看最新上映的喜剧电影;我会借范波的车,开到郊区,一个人钓鱼,一个人晚餐。
江城很美很好,它是野心家开奖僻壤的沙场,亦是平凡人追逐现世安稳的温床。但是渐渐地,我在这待的时间越长,越觉得自己一个人身在伊甸园,遍地美好却无心观赏,满腔孤独却无人诉说。无论这里如何魔幻繁荣,它好像都不属于我,我找不到一处可以让我放下所有防备安心睡一晚的地方。我开始渴望离开了,去寻求更真实的空间,可我该去哪儿呢。江城已是祖国大陆最发达的地方,我不会再往前走了。有一天,我放空心思地在我所住的郊区游荡,我忽然发觉,其实这块远离市中心的地方,和我们老家并没有多少分别。甚至,公园没有石门镇的大,河水没有石门镇的清,姑娘没有石门镇的年轻。
我想回石门镇了。
日子静静地流淌,岁数静静地变大,存款额静静地增长,从我来江城的那年正月,我在这座城市共看见了三次春花盛开,最后一次没等到夏天。
我去跟范经理辞职:“波哥,我想回老家发展了,江城不适合我。”城市跟与你朝夕相伴的人一样,也要分适合与不适合,否则迟早会分崩离析。
我突如其来的决定,让范波吃了一惊:“怎么啦,怎么突然想回家了?你这小子,之前我对你白教育了!人生为的什么,不就是享受嘛,江城遍地金子遍地美女,要什么有什么,还有哪里比这更享受呢,你回去干嘛!我给你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在江城五十层的楼到处都是,你们老家最高的楼可能只有二十层,不一样的啊小子,你懂我意思吧?”
奇怪,我要看那么高的楼干什么,我说:“我都懂,不过我想家了。”
范波瘫在椅子上,抚摸自己肥硕的肚子:“想家可以过年过节回去看看的嘛,对了,我可以放你几天假的,你想要几天,跟我说一声就行,我不扣你工资!”
我说:“感谢波哥对我一直以来的照顾,我不想待在这了。”
范波微微发怒:“怎么啦!来真的啊!咱哥俩不是说好以后要在江城干一番大事业的嘛,你忘啦!”
我不为所动坚持己见:“波哥,我是来辞职的。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每个人追求的生活是不一样的,比如我跟你就不一样。”
“好,我批准了,你去跟人事部门说吧,”我听见范波转身之后的叹息,“哎,这小子!”
“谢谢!”我说。
我租车去了海边。每个暑假,我都去过海边,第一次,和志明阿花珊珊三个人一起,那是我一生中最少年的模样,心境澄澈志足神旺;第二次是我一个人,从那时开始,我便习惯独自生活独自悲喜,也习惯每年夏日都会来这块海边;我在江城的这最后一次,还没到夏天。大海一点都没变,无论见过多少人流过多少时间。就像,林芳花对我的评价,就像,我还在漂着,一点没变。
我对碧蓝的大海告别:我走了哦。江城的高楼,江城的文明,江城的人,我都不留恋,唯独留恋你。石门镇再好,也见不到你。不过,我答应你,以后每年大学城放暑假,我都会来看一次你。拉勾。
二零零八年,春末夏初。暌隔多年,我再次回到令我魂牵梦绕的石门镇,这里的四季棱角分明,连季节交接也分得清。人生好似一个圈,兜兜转转回到原点,在原点,终归平凡多一点。我准备在生我养我的地方,安排事业安定生活。其实,在决定离开江城时,我早已规划好了一切。
即便我努力在江城找到所谓的归属感,但想有一个好的生活,难到你累死也不会如愿。我这个人不喜欢一直替人打工,不喜欢看老板们刻薄的颜色,当年去共乐楼也只是权宜之计。我也想过回大学城开奶茶店,但时移事异,这两年江城冒出的奶茶店,跟睡了一觉下巴冒出的胡须一样,充斥大街小巷。我这一辈子,做得最长的工作,就是在共乐楼当服务员,也正是那段仰人鼻息的打工时光,是我最原始的资本积累。这几年我卧薪尝胆逼着自己耐下性子,踏实上班挣钱。三年的时间,我省吃俭用,带着浸透汗水的八万块回来,不算衣锦还乡,起码不负自己。这八万块积蓄,我给了三万给老爸,这么多年我的倔强任性,给他惹了不少麻烦,这点钱算是第一次孝敬老人家。剩下的钱,我要在石门镇上重新开店,恢复一个自由老板的身份。
在江城四处野游的同时,我有意考察过,究竟什么样的小本生意比较受欢迎。经过一个月的考察比较,我放弃了遍地开花的餐饮行业,而是选择了一个当时江城很流行石门镇尚未涉足的行业——精品店。精品店的概念,源自人们对品质生活的追求。各种生活上的小物件,东西还是那些东西,但是经过包装与渲染,价格会坐火箭般升值。而对产品进行改头换面的包装,正是我所擅长的,经营花花生活奶茶店便可见一斑。
我在通往石门镇中学主干道的街口位置,租了一个店铺。至于为什么不去石门镇第二中学,我可以告诉你们原因。第一,那里的坑洼路至今还未修好,交通不便是商业的拦路虎;第二,初中生的消费水平远不如长几岁的高中生,高中生正是花枝招展青春飞扬的年纪,无论男女学生,都开始喜欢用好看的东西装扮自己,喜欢好玩的东西点缀生活;第三,我的母校老师们,应该都还记得我这枚捣蛋生吧,当年在学校作恶多端,如今又去赚学生们的钱,光是我自己也觉得不自在。我给这家精品店的名字取作:流青。这很迎合高中生们既文艺又懵懂的趣味,在镇上的商铺名中独树一帜。流青精品店的装修我还是参考当年奶茶店文艺小资且古朴的风格,采用多种暖色调搭配,兼具时尚清新与高级质感。精品店还按照产品进行严格分区,有精致杯子的生活区,有多种玩偶的娃娃区,有橡皮筋蝴蝶结的女生区等等。店里面当然需要清幽的熏香,放着轻快的音乐,不能负这“精品”二字。
赶在石门镇夏天的末班车,镇上第一家精品店“流青精品店”正式开业。那日阳光出奇的好,昨天明明还是雨天,现在空气中飘散着阵阵青草香。说来幸运,我从来没有当过好学生,却总是跟学生缘不可分。江城的大学城供养了我的花花生活奶茶店,而石门镇中学的男生女生快要承包我的流青精品店,尤其是那帮女生,一下课就往我这边跑,这里已成为她们休憩流连的不二场所。流青之于女生,相当于篮球场之于男生。我听到她们当中有人说:来这里看看东西,就算不买,也真是赏心悦目。
赏心悦目的后面,需要我每个月就得去省城甚至江城逡巡一番,看看大都市市场最流行的产品,然后把它们千里运回来,放到我的店里;需要我夜以继日地守在店里,清扫房间整理商品;需要我极强的孤独承受力,保证每日筋疲力竭锁上门的那一刻,不会有落泪的冲动。正是我日复一日的坚持,流青从开张那日,就一跃而成为石门镇的时尚集中地。在我初中时,我曾发誓自己的时尚感要走在石门镇前列,没想到多年过去,我兜兜转转,竟回到这地方完成了当年的誓言。
做自己的事业总是激情无限,于是仅半年时间,我便赚了五万块,过完年我准备买车。当我将星光熠熠的轿车开到石门镇上,我优越感油然而生,当初我的同伴们如今恐怕还在为找工作发愁吧。人生本是一场无岸的漂泊,不确定性是它最大的魅力。
多年后回到石门镇的第一个春节,我已是二十二岁的青年。老爸老妈也从省城回来了,石门镇正在大肆开发旅游,要建很多景点和房子,他们打算留下来干活。倘若家乡能守住梦想,谁愿意奔波远方。老爸和我凑钱,在镇上最繁华的街道买了一套房子,我们一家三口,又住回到石门镇,我们又回到当初幸福洋溢的时光。
二十二岁的我,磨除掉多年来的火爆脾气和乖张性格,成了一个笑口常开的家庭主力、合格公民,拥有略有小成足够家人吃穿的事业,一帮留在石门镇的可以喝酒吹牛的童年玩伴。一切安稳,我所向往的生活,难道不正是这样嘛?对了,我没有爱情,不过爱情这东西不结实,难以掺进现在稠密坚硬的生活里。但是在父母眼中,爱情与婚姻不过平凡生活中的平凡之举,很容易实现。
于是在闲暇得比太阳还要悠哉的正月时光,老爸老妈联合审问我:“连生啊,你过完年都二十二了,也老大不小了,该想着结婚的事了。”
我泰然应对:“老妈,这有什么好急的,在江城我这么大的刚大学毕业呢!再说我这精品店刚开呢,事情很多,没有那么多时间。”
老妈的唠叨,是每个人都躲不掉的甜蜜困扰:“知道你忙,但终身大事早晚要解决的啊,还不如趁早。你要是还在读书,我们是不会催你的,你看小军,比你还大一岁,但是人家是大学生,不着急啊。”
“大学生怎么了,现在大学生满大街都是,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对大学生并无恶意,只是故意跟她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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