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开车去了南城的小商品市场,这里全是做小商品批发生意的,诸如玩偶、衣物、文具、花艺等,花样繁多。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甚至连店面的名字都雷同,统一地叫:xx精品库存。放眼望去,全是低九六矮的库房,少见高楼,也少见其他类型的商家。比如,你若想吃到美食,走上半小时也未必能见得一家餐馆。
这些小商户有稳如磐石雷打不动的客源,因此各家的日子均过得舒坦无比。他们每日睡到自然醒,打开店门,在店里坐上一整天便可,像我这样的客户自然会找上门来,且源源不断。有时候小老板们实在闲得无聊,连电视剧也看烦了,相邻的几家老板便会在外面支个桌子,喝着茶打起麻将来。每家店前都停着豪车,奔驰宝马只是用来拉货的,车身泥泞不堪,也无人去管,害得我这样的车都不好意思开进去。我把小白停在商贸市场外的停车场,进去找顾老板。他是我固定的供货商。
顾老板家正在洗菜做饭,香味扑鼻。他们都在店内开一个小门,造一个厨房,午饭便在店里解决。赶早不如赶巧,我自然被邀请赴宴。
“别别,我下午还要开车呢顾老板!”顾老板劝我喝酒时我说道。
顾老板豪迈道:“哎呀小赵啊还开什么车,今天就住我这了!好吧,明天开我的宝马!”我知道,这只是顾老板变相炫耀,他知道我的行程。千里迢迢,我怎么会开他的车。更主要的是,我不喜欢与这人待太久。
我连忙摇手,婉拒道:“今天真的不行顾老板,改日再来拜访,您知道的,我还得赶早去江城。”
顾老板客套性地叹惜:“你这小子啊,还准备晚上带你出去好好逍遥一番呢!”
我迎合地笑:“有机会有机会,我跟顾老板还不是细水长流来日方长啊!”
顾老板大乐:“小赵这张嘴真是能讲。好好好,不强人所难,我不拦你,下次再来,我们两先好好喝一顿,再好好玩一场!”
顾老板光顾着喝酒,差点忘了我此行的目的。我提醒他切入正题:“顾老板,今天来呢,再给我来点奥运会的玩偶,我店里卖得可火了!除此之外,还要新一点的文具,这都抢手货。”
一说到生意的事,顾老板就换了一个人,精明之光从眼里射出来。他擦了擦嘴,一点不含糊:“小赵,这次想拿多少啊?”
我早有盘算:“我先来两千块的吧,多的我装不走,等到入秋我再过来,还要先看看市场行情呢!”
顾老板眼珠一转,主意便来了:“太少啦!才两千块啊!你这么老远来!现在奥运会期间,货怎么可能卖得不火?还有过一个月就开学了,玩具那肯定是抢断货啊,你还担心这个!我觉得你起码得备个五千块的货!怎么样!”
这超出我一半的预算,我连忙道:“五千块太多啦顾老板,而且我这趟不是专门来进货的,那么多也带不走啊,您说是吧!”
顾老板热情激昂:“这有啥!我给你邮过去不就行了!再不行,我亲自开车给你赵老板送过去得了!哈哈!”
比起老顾,我真的涉世未深。我经不住他劝诱,心里想着跟他长期合作,而且这批货我可以先挂到网上,就顺了他心意:“好顾老板,就拿五千的货!谁让跟您合作这么愉快呢!”
顾老板激动得一拍掌:“好勒,吃完就给你先装一批货!”
“还是那个价钱吗?”我问。
顾老板立刻摆动筷子,无比真诚地看着:“不行啦小赵,你也知道现在这东西很火,涨价啦,比之前要贵十块块钱呢,文具还是原来的价!”
我吓了一跳:“不会吧,涨得这么快!顾老板不是在蒙我吧?”
顾老板又换了一种不自然的笑容:“哎呀小赵,这说的什么话,顾大哥可是一直拿你当兄弟的。这个钱呢,是不能少的,我这是小本生意。不过我们合作这么长时间,我可以把镇店之宝最新的货都给你!哈哈!”
我无言以对:“好吧,我相信你顾大哥。以后一起发财,顾老板挣大钱,我赵连生挣小钱!”
顾大哥呵呵的笑着:“哎,什么大钱小钱的,主要是合作愉快嘛!你我兄弟两都是做小本生意的,都不容易,不过现在啊,比之前好多了。之前你顾大哥我在工地上干了六七年,那个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哪像你们现在这一代,生下来日子就好过。”
我笑了笑:“顾老板,你别看我小,我可是也在工地上干过。”
顾老板凑近我,一脸疑惑:“你这么小也上过工地?那滋味可不好受啊!”
我海马体内的记忆指针往回拨了几年:“干过,干了一个多月呢,还是在天最冷的时候!”那次在工地上打工,是我有生以来对“劳动”二字体味最刻骨铭心的一回,终生不忘。顾老板身上虽散满狡黠的气息,但他这句话说得对,在工地上,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我和小宝叔一起到了省城的某处工地。小宝叔告诉我,我爸妈跟他住在一块,相邻的两个工棚。我去的时候,工地上还没有下班,小宝叔直接带我去老爸老妈住的房间。
我走进这间工棚。不过十个平方,是用那种建筑上的薄铁板搭成的。两张对放的铁床,分上下铺,上铺放着木工用的各种工具和杂物,下铺睡人。墙角有一张应该是他们自己做的简易小方桌,摆着电饭锅,电磁炉,几个盆子里的油都冻成白色的固体,看不清下面是什么菜。右侧桌上有一台很小的电视机,竖着的一根天线伸得很高。
我坐在床上,看见床头老爸抽的“牡丹”烟。近两年前,他还在石门镇呼风唤雨的时候,参加各种饭局酒会,嘴里叼着的都是“中华。”老妈平日里最喜欢的大衣也都带来了,她一向爱干净,各款大衣用塑料薄膜套着,与这房间里的其他破旧东西显得格格不入。我放下自己的“中华”,打开老爸的“牡丹”抽起来。一根烧完,他们两扛着大堆工具从简陋的木门走进来。他们神情惊恐,华发显眼,满身灰土,身形格外瘦小。算下来,我们之间已经有一年多没见了。
老妈小跑过来抱住我,喊我的小名“小生”,我看得出她眼睛有点泫然,寒暄几句之后就去洗脸了。我给老爸散了一支中华烟,两个人围着简易桌子抽着。
“现在做回木工还习惯吗?”多年以来,我们两之间的对话都不像父子,仿佛两个初次相亲的人,无话可谈。
“还行吧,手上的活还没放下。”他头发上尚未融化的雪,使本来就有白发的面积更大了。
“没什么的,我们一家人现在都在省城也挺好的。”我安慰他,也在安慰自己。
老爸微微地颔首。
我站起来,跟老妈说:“老妈,没事的。今年我们一起回老家过年!”
老妈笑如暖阳,开始洗手做饭。
中午,工地上同村的几个亲戚都被爸妈邀请过来吃饭,肴馔重叠,热气氤氲了整个工棚。我印象中上次这种大规模亲戚聚会,还是爷爷过世的时候。我抽着烟,在旁边看着老爸和一群人熟悉的人划拳侃大山,酒气映得他满脸通红。当年老爸为了我换班级请石门镇二中老师们喝酒也是这样子。这么久我才明白,我有生以来见过老爸最幸福的两个时刻,都是因为我。这么久我才明白,老爸对表达感情的木讷,对子女深藏的怜爱。
小宝叔说:“老赵,这么多年,我可是头一回见你喝这么多啊!”对于能喝酒的人,也许不分量,只分心情。烟与酒不同,烟越抽越愁,酒越喝越美。
下午老妈请了假,陪我待在屋里看电视。“老妈你瞧你,工地上这么累,你怎么还长这么一身肉啊。”我跟老妈的相处明显比老爸要自然得多。
“是啊,老妈应该把身上的肉割点给你,你看你瘦的。”老妈搂着我,她的这个动作,我记事起还没有过。
“我跟你不一样,我这叫苗条,叫帅!”离别和变故竟是我们家的一剂良药,治好了我同父母的冰冻关系。我没想过我还能跟老妈开起玩笑,“对了,我给你老人家找了个儿媳妇,我们省北方的,比我小一岁,长得白白嫩嫩的。”
“这次是认真的嘛,”之前在石门镇,老妈已经习惯我身边有女生跟着转,“是的话就哪天带给老妈来看看,你也大了,别跟从前那样胡闹。”
我笑道:“好的,我哪天有空带她来工地,保证你老人家喜欢!”
只是没想到,我和阿花下次来见他们的时候,就直接住在工地上,再也没回过皇朝。
我在工地上陪爸妈睡了一晚,第二天回到南城,皇朝ktv就出事了。晓峰告诉我,皇朝被人举报了,说我们涉黄,派出所的人来过了,现在暂时营业。现在经理不在,他们说等你回来的时候去他们那里一趟,否则就会来查封。
皇朝ktv当然不是正规的,我们的老板在沿海最发达城市江城开了一家夜总会,然后在很多地方做ktv生意,因此这些ktv自然成分不良。皇朝ktv有很多包厢公主,皆是与阿花差不多大小的妙龄女孩,她们身体美好,穿着暴露,名为帮客人点歌倒水,其实只要珠玉够多,歌笑纷至沓来。为了钱,什么都不重要,生活不重要,身子也不重要。
做我们不正规ktv这行生意,需要黑道白道都打通,才能求得安定。所谓安定繁荣,当然安定在前。省城其他地方我不知道,在我们这一带,谁人不知皇朝的买卖,即便达官显贵,也不可避免来我们这寻芳猎艳,因此我们同道上的关系早就打通了。政府不会找我们麻烦,客人也绝不会过来闹事,除非有人举报。我猜这次十有八九是阿花的哥哥举报的,他那天在皇朝丧尽颜面,肯定恼羞成怒,才去告的。我敢再次保证,我们这一带,没有人敢惹我们皇朝。
时不我待,我带了晓峰等几个兄弟,去了一趟附近派出所里。南城派出所在区里最繁华大道边上的小巷里,前面立了个很小的朱雀雕像,是为大隐。这是我第一次进这里的警局,只见里面装修深沉,和警察的面部表情一样。桌上资料堆积如山,和一排排的木门一起,贡献出木屑的香味。
我们经人指引,去找负责这件案子的警察。这是位年轻同志,我们走到他办公桌时,他正忙着把八卦新闻页面切换到表格。我问道:“警察同志你好,我是经纬路皇朝ktv负责人,我是来说明情况的。”
警察叔叔们非常闲,审问我们的警察叫来其他屋里的同事,一起来观摩,但是好像打扰有些人打牌了,因为我看见一个警察的裤子口袋里露着半张牌。
一帮警察把我们围起来审问:“你们谁是皇朝ktv法人?”
法人是什么?我们几个听不懂,面面相觑。警察又无奈解释:“就是谁是管事的,老大。”
我举手示意,坐上前去。
“姓名!”
“赵连生!”
“年龄!”
“十九!”
“职业!”
我想了想,还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职业,“ktv领班。”我的声音明显小了很多。
警察乜斜着眼说:“什么ktv?有营业执照吗?”
我提高了音量:“皇朝娱乐有限公司。营业执照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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