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捷法师摇了摇头:“我可不像你这般异想天开,净冒些孩子气的想法。再说益州安静,衣食无忧,是个学法修道的好地方。我为什么要离开?”
见玄奘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长捷不禁长叹道:“四弟啊,你还是太年轻了。当年我就说过,留在长安等待局势的明朗,你却为了求学硬要入川,我心中一软便依了你。如今我们好容易在蜀地扎下了根基,也有了些许名气,你却又要出川!为何这般呆不住呢?你说长安是京师,那又怎样?长安有一百余坊,成都也有一百余坊;长安有东市和西市,成都也有东市和西市。哪点比长安差?”
他说得不错,成都的西市,又称“少城”,是城中之城,乃是益州商业和手工业荟萃的地区,大街夹着小巷,大铺连着小摊,货物像山峦一样重重叠叠,花样像星星一样密密麻麻。
见玄奘不再说话,长捷法师只当说服了他,于是接着劝道:“况且关中冬日苦寒,哪里比得上蜀中气候温和,四季有不谢之花,八节有常青之草?”
玄奘越来越觉得自己同二哥说的不是一回事,他只能报以苦笑:“成都当然很好。可是,二哥你难道不觉得,对于现在的你来说,这里已经太闭塞了吗?”
“我没有这种感觉,”长捷道,“我们要学的东西这里都有,经、律、论,什么都不缺;佛、法、僧,哪样也不少。何必四处漂泊呢?就在这里潜心研读不好吗?”
玄奘摇头:“可是我觉得,继续留在这里,已经很难再有进益了。”
“你还要什么进益?你读的书已经够多了!”长捷教训他说,“佛法不仅仅是理论知识,更需要亲身修证。经论学到一定程度,就应该身体力行,实际修行了。”
“可修行又是什么?”玄奘质问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广游博览,横洞百家。这难道不是修行吗?”
一阵沉默。
许久,长捷才长叹一声道:“四弟啊,我明白你的想法。可是,我们当年历经千难万险才从关中来到这里,你在此求学,在此受戒,在此拥有了众多敬奉你的信徒,好端端的又何必离开,四处漂泊的找罪受呢?”
玄奘默默地望着这位将自己带入佛门的二哥——他风度高雅,身材魁伟,像极了父亲,而这些年来对他的照顾和保护更像父亲;他才华横溢,不仅精通佛学,还长于老庄,又善讲说,益州路总管酇国公窦轨、益州行台民部尚书韦云起都对他极为钦敬,常与其谈玄论佛。
在益州人眼里,清雅的谈吐,美妙的诗文,渊博的知识,是这对兄弟法师共同的优点。而他们又各有所长:长捷极具名士风格,玄奘则在悟性和机敏上更胜一筹。
在益州的这四五年时间里,兄弟二人接触亲近了众多的名僧大德,研读了大小乘经论和南北地论学派、摄论学派等各家学说,名望日高,他们被益州人誉为“陈门双骥”,在成都传为美谈。
玄奘心里清楚得很,现在他们兄弟已经在益州的佛教界站稳了脚跟,拥有了极高的声望。并且,由于益州这些年未受战火的侵扰,生活同其他地方相比,也要富庶和安逸得多。
显然,哥哥是留恋这些才不愿离开的。
兄长无意离开,玄奘自是不能勉强,但他自己却不肯放弃出蜀游学的念头。
既然哥哥不愿走,那就自己走吧。玄奘开始向益州府尹申请过所和公验。
然而益州府拒绝发给玄奘过所,在他们看来,年纪轻轻就获得“三藏法师”称号的玄奘已经是益州的名人,长江中下游一带,几乎无人不知他的大名,因此,绝不能放他离开。
很多听过玄奘讲经的人也都这么认为,玄奘不仅精通佛家要典,还通晓医术,经常给人治病,他容貌俊秀,口才又好,有着非常高的人格魅力,因此很受当地人士的仰慕,他们悄悄向官府请求,不要放走玄奘。
“我就知道,益州府是不会给你过所的。”一个月后,看到玄奘黯然的神情,长捷法师淡淡地说道。
“二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玄奘不悦地说道,“你不肯离蜀也就罢了,为何非要阻止我离开?”
“我可没有阻止你。”长捷法师道。
玄奘不信:“长江水路已经畅通,许多商人向益州府申请过所公验,都很快得到批复。玄奘不过是一介僧伽,想要出蜀求学,自问并无什么不当的理由。如若兄长不曾从中作梗,为何益州府单单不肯发给我过所?”
“不关长捷法师的事,”叶丹参恰于此时到来,听到他兄弟二人的争执,当即插言道,“是益州的僧俗各界一致认为,‘陈门双骥’理应留在成都。”
“如何?”长捷看着玄奘问。
玄奘心中沮丧不已,默默坐了下来。
长捷走到他的身边,语气沉缓地说道:“四弟啊,自从你随为兄到净土寺出家,我们兄弟就从未分离过。家门不幸,父母早逝,就剩下你我兄弟二人,又何忍骨肉别离?”
“二哥是否知道慧持大师别兄赴峨眉的故事?”玄奘轻声反问。
长捷一时语塞,他住在空慧寺,又怎会不知这座寺院的建造者的故事——
慧持大师是东晋名僧慧远的胞弟。那一年,他随兄长南下,先居于荆州上明寺,后又前往庐山。
晋隆安三年,慧持要辞别兄长入蜀,慧远苦留不住,于是叹道:“人生都爱欢聚,只有你愿意离别,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慧持忍悲道:“如果贪恋人间欢聚,当初就不该出家。现在既然舍弃尘欲,寻求正道,那我们就以西天弥陀净土为目的吧。”
于是兄弟二人洒泪而别。
后来慧持大师振锡西来,涉险无数,而抵峨眉。传说山上沉香塔旁的老僧树,就是大师入定之处。
再后来大师下山,在成都建龙渊精舍,并栖止于此。四面八方的人都仰其厚德,纷纷前来皈依,这才有了这空慧寺。
丹参见长捷沉吟不语,只当他已被玄奘说服,赶紧说道:“法师还是替我们这些俗家人想想吧,锦儿最近听奘师讲经入了迷,一日不听就浑身不自在,如果奘师于此时离川,只怕她心中会很难过的。”
玄奘叹道:“还请居士转告尊夫人,蜀中大德众多,皆可讲经说法。况修习佛法,讲究的是闻、思、修,其中自身的修证最为重要,单靠听法师讲经是不能得证的。”
“你到处乱跑,就能得证了吗?”丹参瞪着眼问,“我说你这小和尚,怎么这么喜欢折腾呢?”
他还是禀持了幼时的习惯,一不高兴就喊玄奘为“小和尚”。[*妙*筆\*閣]更新快
玄奘知道自己一时很难说服他们,于是不再多说什么,合掌施礼后,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寮舍。
丹参却不肯罢休,追过来继续喋喋不休:“你当初离开洛阳是因为兵祸丧乱,离开长安是因为没有讲席和法筵。可是你现在要离开益州是为了什么?你现在在成都,又安定又自在,法筵、经书、高僧大德,一应俱全,什么都不缺,你为什么还要离开?你到底想要什么?”
是啊,我到底想要什么?
无论是长捷法师还是丹参,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其实,他想要的东西在他十一岁时就已经说得很清楚很明白了:
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在佛前燃上一柱香,再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经书,玄奘在案前迦趺而坐,静静地诵读。
香气枭枭中,他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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