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奴就这样暂时抛开了师父和池小小的那场未卜的恶战,安安耽耽地住了下来。
天枢宫的生活出而作,落而息,不似蚀月教内那般刻苦,也不如跟着师父时辛劳。饮食并不如鱼玄机挑剔的那般不堪,对莺奴来说已经算是极好的美味;宫深处山中,每听闻的不过是鸡鸣鸟啭,夜深了只能听到楼内轻轻回响机关走针的声音。宫中服侍的人不多,且其中更少能走到机关遍布的重地来,十分清净。莺奴在此不过几,左臂上的伤就痊愈如初。
或许是因为偌大宫中却仅有数人走动,她也时常觉得寂寞,不能长久离开鱼玄机,时间久时,独处其中便令她恐惧。鱼玄机闭关做算术时,她就走到楼下去,与侍女芳山呆在一块,做些缝补衣衫、编制竹篮之类的小活计,听她絮絮说些鱼玄机从小到大的事迹;莺奴倒也听得入迷,玄机虽然早早丧父丧母,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从贴侍女的嘴里还能说得出她刚出生时的模样、学字的模样、撒吵闹的模样,换牙时将牙齿吞进肚里的事,收到娘姨送来的绸缎裙子喜不自胜、次便穿破的事,与新厨娘拌嘴拌得厨娘羞愤出走的事,十四年内所有的小事都有人记得,叫她如何不心向往之?她从芳山那里将鱼玄机的喜恶嫌都听来了,暗中也学着去逗她快乐,并不是出于讨好,而是她此前从未有过使人真心快乐的经历,而这朋友对她的好却能全盘皆收。
莺奴渐渐觉得自己离不开这位伙伴;她将玄机童年的喜悲嫁接在自己上,这样便好像自己终于有了合理的过去,使她竟觉得两人可以是同体同心的。但她又何尝不知自己即便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漂浮在河上的惨状就足以证明她的童年远比鱼玄机更沉重万倍,玄机所能有的细小松快的喜乐,于她大约都是做梦罢了。
芳山说玄机从小没有伙伴,但她莺奴的记忆中也从没有伙伴。跟着师父习武的这两年,也没有年龄相近的孩子接近过。师父自己本来就孤傲冷僻,想起来收了她为徒以后,似乎更少与人来往,只是一味拼了命要叫她成材。师父也是个可怜人,她看在眼里不敢说;故而她也怜惜师父,平里与她亲近。
原是她尽尝孤独,到头来更愿意予人陪伴。
这座深山宫中,四处遍布机关,唯有厨房后种植时蔬、圈养动物的所在,莺奴才敢时常去消遣。鱼玄机也常伴她来此,她只要蹲在一边看着白兔食草、鸡鸭游戏就喜笑颜开。禽栏中还有一只白鹅,莺奴最喜欢在一旁学着它关关而鸣,全不顾鱼玄机讥笑她幼稚,依旧流连不返。
深才过,头照上三四天,这山中夜里便有夏虫鸣叫了。莺奴伤好之后,鱼玄机带她翻过天枢宫背后的一座小丘,到一片竹林内捕捉萤火虫。这竹林附近有水,湿气犹重,到了夜间,可见飘飞着许多微灯一般的流萤。
鱼玄机向莺奴解释,这一片竹林是她去年特意在附近山头搜寻一圈后定下的风水宝地,水坑也特意多挖开几尺,并在那水中引下千万幼虫,时时来检查坑里是否缺水或是漫到旱地,又挑拣出随雨水长出的小鱼虾,不让它们吞食幼虫;辛苦许久,等的就是这个时节前来收获。这批萤火虫是她从小出于兴味一代代选育下来的,不论是亮度还是寿命都无与伦比;若是这萤火虫也有个比赛,她的必然是大唐第一萤火虫。
莺奴又是听得哑然失笑,且不说她一介天枢宫主竟然躲在此处专心致志饲养飞虫,光是那什么萤火虫比赛,就把她笑得接不过气来。
鱼玄机倒是一脸正经,非说养它自有她的道理。两个女孩在林中蹦来跳去,弯腰俯,一夜能捉上百余只。鱼玄机似是仍然不太满意,只道这么点连一盏萤灯也做不成。她预备明天白去哪里摘几捆腐草堆到水边,等天气再上几分,一夜就能孵出好多来。她一边这么说,一边踩住脚畔一只癞蛤蟆,“呱”一声踩得稀烂。
“可不能叫我的大唐第一萤成了你的腹中餐。”
连着数,两人白天就忙着给飞萤铺置温,下午短短窝在一起睡会、写字算数,吃完晚饭就急匆匆赶去看水边竹林里飞萤可有增多。鱼玄机和莺奴两人沉迷于这孩童的乐趣中,方才显得像是对普通少女,一个不是天枢宫主,另一个不是蚀月教大弟子。她二人常常是沾得满头草屑,额发汗湿,穿树爬丛肆无忌惮,满留着蚊虫叮咬的肿块,只等回了宫楼跳进浴桶,洗干净到凌晨才回睡觉。
约过了五,也是天公作美,白天气晴,黄昏略有小雨,那温间果然多出数倍飞萤来。
鱼玄机大喜,从背篼内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虫网和数块薄纱,要莺奴帮着捕捉。她自己手执网兜,专挑湿草乱丛,大肆挥舞,那小小影跳动在竹林草间,这画面恍如梦境。此刻旁飞起点点萤火,照着四周盈绿幽静,光采虚茫,少女就跳跃在松软竹林地上,一行一动仿佛山野仙子;莺奴看得呆了。
若不是因为在武林,她和鱼玄机,在这个年纪应该都或是毫无顾忌地穿梭在乡间田头,或是留在闺中读字摹画,更或者只是在高阁替人梳洗更衣,总之不是活在今却担心死在明。
莺奴这样想着,就愈加害怕回到师父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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