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阁主不敢杀了深薇,原本只想挟持唐襄逼李深薇退位,如今弄巧成拙截获了本人——谁又想过结海楼的一群饭桶竟然真能捉回李深薇本人!难怪遇到深薇一人踉跄游荡在雨夜时,惊喜得令这群饭桶都忘了计划。北方阁立即宣布退出,将深薇的事情统统推到结海楼头上,至于参与了事件的蚀月武士,北方阁拟寄了一则书信告霜棠阁称是叛变后追捕不成,失踪已久;甚至一举把柳观具捅了出去,指他早有背信构陷之想,要教主牢牢盯住结海楼:如此,把劫持教主之事甩得干干净净。
结海楼也不想弄死李深薇。他们本来也不过想靠唐襄的命换点好处,对教主之位没有丝毫兴趣。可偏偏这群饭桶把她伤得这么重,再加上她来时便看起来疯疯癫癫的,精神很是虚弱,若是真的一不小心死在结海楼,怕是结海楼将一夜被蚀月教烧成灰烬。若是放回去,也绝没有结海楼的好果子吃。如今北方阁已经推脱干净全身而退了,只剩下结海楼捧着这颗烫手山芋。
只是李深薇的态度却叫他们看不明白了。
醒后,她像是失了魂,既不追究自己在何处,也不在乎有无人前来救她,只是每日每夜地枯坐在床上,偶尔侧躺着独自垂泪,所食甚少。不论结海楼以如何好衣好食待她,只是不为所动,当真是成了个废人。
她总想起离开霜棠阁那夜的春雨,惦记天枢宫上的婚宴,即便回去,只要抬头看见霜棠阁后的青山,她就知道那再也不是她该去的地方,所以又何必回去?
她想起死在自己剑下的瞳生。她的剑杀过多少人,也没觉得自己有一点罪过;可是她的剑竟杀过瞳生,虽然是一时病发,可她要怎么原谅自己?
她从未输给过这样无能的对手,而今日却被困在结海楼的密室,遍体鳞伤,此等奇耻大辱,即便活下去她又要怎样报复才能忘记?
她宁可什么也不想,或者就这样死在这里,叫她每况愈下的人生有个收梢,如何的不光彩又有谁在乎?连她自己也不在乎。
她的心都死了。
柳观具这边看她却是又气又怕。养着她,就像在家中养着头进贡的天竺虎,既怕养坏了她,又怕养好了出笼咬人。关她的密室是当年天枢宫所造,已经最大程度上将她自由束缚;只要她稍动杀出房外的心思,就有十重机关将她杀死在门窗前。
怎奈如今的情况,竟然不是防她咬人,而是防她寻死。一早还会吃些水饭,前几日便一动不动;换成了精米鲜蔬,照旧不过吃上两口;如今已是好酒好菜和和气气地摆在面前了,动动筷便停下。这一日日消瘦下去仿佛有人抽空她血肉似的,如此下去是必死无疑。柳观具对此气得暴跳如雷,说是既然要死,不如拿她全尸换几箱银子。老虎要死,虎皮还值几个钱呢。说罢便进了关押深薇的房间。
深薇仍在昏睡,纵是听见柳观具大摇大摆地闯进来,也无动于衷。
“拖下来,”他指使一旁的侍女,一手解下腰上的马鞭,塞到她手里,“你打她,把她打醒!”
侍女却不敢,遭他呵斥两声后,方才战战兢兢接过马鞭,将深薇扶下床,令另一人托住她上身,轻轻地在她身上用鞭子扫过。
“叫你打她,她不过一个废人,你还怕她?”柳观具大怒。
那侍女眼看楼主自己不肯下手,就知道连楼主都对她忌惮得很,怎么敢下得去那一鞭?柳观具不停呵斥,甚至一掌扇在深薇脸上,道:“你看看,不过是个废人,你打,往死里打,打死也就算了!”
侍女不堪他训斥,扬起鞭子向深薇身上抽去,马鞭破空,落下时,将她的单衣都撕破。一鞭,两鞭,鲜血从皮下一条条渗出,随着挥舞的鞭子甩向房中四处。柳观具看得却愈加心旷神怡,从那侍女手中夺过鞭子,自己动起手来,咬牙道:“李深薇,一个小小女子,也敢骑在我头上,如今我就要打死你,要你知道你是不是我的对手!……”
那句话却好像将深薇唤醒了。
小小女子不但要骑在你头上,小小女子这回就要你的狗命。
她忽然扬手捉住了柳观具的鞭子!
柳观具脸色忽地煞白,还没等他放下鞭子,深薇就已经站起身,一手卡住他的脖子——李深薇的身材相当高,站起来几乎要比他柳观具高出小半头。她浑身血淋淋的,上身衣衫近乎全碎,面目恐怖,一双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里闪着一对剑锋般的冷光。她没有说一个字,举起左手对准柳观具的双目便是狠狠一捅!
“啊!——”两股细细的鲜血喷涌而出,柳观具如同豪猪般痛苦大呼。深薇左手在他眼球处再一搅动,他更是叫得神志全失,四肢乱颤。她拔出两指,双手同时扣上他脖颈,正要用力拧断,身后忽然两名健壮男子将她拉开制住,柳观具也被手下快速拖远。他一路惨叫,留下两句模糊的“关起来,关起来”。
深薇便被重重扔回到床上,锁了门。
她又安静了。
夜色降临。窗外,风声大作,月色萧条,窗户上投射出修竹摇晃的碎影,窗纸抖动的声音充斥了屋子。
屋内,深薇因过度疼痛而醒来。血液凝固,她的皮肤与床褥早已粘连在一起,微微一动都是切肤的痛苦。挣扎了一会儿之后,她不打算再动弹。
门外突然有些嘈杂声音。门口两个武士手持的火把晃动两下,急急消失在窗口,往阶下奔去。
“谁?!……”
随后不由分说便是刀剑之声。来人似乎只有一个,马上,萤火似的火把结队而来,围成一个圈,把来人生生围住。那人也不说话,门外只听见斗声激鸣,不一会儿结海武士似乎敌不过他,溃败而散,那人便匆匆跑上阶梯来把弄门锁。
深薇在失眠中倾听着。那人似乎要来救她,可又会是谁呢?她可以感应到一种异常的心跳,令她极度不安的一种心跳,正近在咫尺。
门外又有了武士的呐喊。“来者何人,速来受死!”“不好,他要带走蚀月教主!”
火把的点点光芒涌了过来,脚步声愈近。门口的人竟然迅速解开了铜锁,推开门疾步闯进来。能解开这把锁,避开全部机关的人,他是,他是……
“李深薇!”那个人飞速地奔到床前摸索了一下,拉起床单的四角便连人带褥地将之裹住,抱起来从窗口冲破逃了出去。
“停下!”“有人把蚀月教主劫走了!”“追不追?!……”
当结海楼一片混乱的时候,深薇已与来者在马背上奔驰。
“谁?……”她声音虚弱得可怜,在马蹄掠地和呼啸的风声中根本听不见。
“李深薇,我是鱼劫风。”但好像早知道她要问,马背上的男子说道。
深薇当时已经非常疲倦的心灵激动得猛跳了一下。她很想看一眼他,很想。但是血污糊住了双眼,连睫毛也合在一起。但即便如此,眼泪仍然一瞬间滚滚奔涌而出。即便这是梦,那也是最好的梦,还是不要睁开眼的好。
这样小心体会着,她试着慢慢在他怀里蜷得紧一点,像婴儿一样哭起来。风声能马上将这些哭声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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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陌生房间。
她用力抬手,立即发出一声痛呼——手上和身上的伤都还新鲜,绝不是梦。只是身上已换了新的内衣,身体的污垢也已洗去。卧房中飘着淡淡药味,四处的装饰,尽十分洁简明朗。
床的对面有人站了起来。脚步轻轻的,伴着银铃摇动的清脆声音。“阿姊!”
幽鸾?
那嗓音,还有说话时若有若无的笑音……没错的,一定是她。这么说来我如今竟在天枢宫中。
她站起,身上的细碎装饰轻轻撞着,发出动听的声音。“啊,别动,快别动,躺着好休息。”她的模样映入深薇的眼帘:南诏望蛮族女子的装束,青布衣裳,斜络身上数十束巴齿珂贝,夹间珍珠。她面色如霞,挂着一个十分可爱的笑容,眉间一枚鲜红的观音像,头上分梳两座竖髻,只是……只是那颜色已经完全雪白。不错,连一根黑发也看不见,如同古朽老人。
观音蛊吸取她的精气,如今已到了长发尽白的地步。
她到外面的小炉旁掀盖盛出一碗粥,掩门进来,到床边放下碗,扶深薇坐起来。“能坐着么?不然我就喂阿姊吃吧?”
深薇艰难地摇摇头。她努力坐直了身体,从她那柔软的手中端过碗来,极慢、极慢地用调羹舀起一勺粥,塞入口中。手臂每一动,都牵扯到全身的伤口,引起一阵剧痛。幽鸾凑近看了看深薇手上的伤,眼中微微透露出一丝担忧的颜色。深薇的手瘦削而苍白,遍布着旧伤和新伤;而幽鸾的手尚且如此纯洁,是一双从未沾过厮杀的鲜血的手,连指节都是软的。
“我替阿姊把了脉,阿姊除了这身上的箭伤和鞭伤,内里似乎也机损很久了,我们两个都很担心你呢。”
“我们两个?……”深薇轻轻地自语,手也停下来,似乎想要休息一下。她抬头,看了看幽鸾。
无论她说什么都充满真情,像个乖孩子一般。
幽鸾像是没有发现深薇在看她,低着头,手指在床单上划来划去:“是呀。幽鸾累了的时候,阿哥就代我整夜守在这儿,怕你醒来时,身边没有人。”
深薇的心像被幽鸾那柔软的手指触了一样,颤动得厉害。那颤动里夹杂了那么多思绪,她就忽然迷茫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是吗?……”一说话就发现声音在颤,于是马上缄了口,低下头默默地吃粥,只是吃了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
没有做成他的妻子,不过她也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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