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在此处说些什么?”
“告阁主,弟子担心教主。”其一低声道。
唐甜儿抬头看了看深薇的窗户,若有所思。
“你们回去吧。教主不会出事。这里有我就行了。”
众弟子愣了一小会儿,杂然相应:“是。”
于是众人讪讪退开。庭院里重归寂静,月色如练。唐甜儿在园里站了一小会儿,觉得初春穿着单薄衣裳也还是太冷,打了个寒噤。今年的海棠也快开了,她已见着花芽。看月亮似乎升得很高了,她想起点什么,快步去了厨房。回来时,端着干果粥食,往教主房间走去。
门被推开时,坐着的深薇竟吓了一跳,整个人从榻上跃起,轻呼:“谁?”
唐甜儿看了看她,把梨木盘子放到书几上,默默地将门窗都开了。深薇卧房的窗从来是不开的,因为她太怕有人要暗算自己。然而唐甜儿推开窗时,她并没反对。
清瑟的月光照进来,散落在房间四处。这月光也照在两人脸上,深薇似乎被安抚了,孩子般安静下来,坐回到床上,并且一言不发。她一直那样看着银白色的月轮在暗而蓝得透亮的天空里,升得越来越高,眼神安宁如洗。
渐渐的,双眼里凝结了晶莹的东西。
深薇不愿叫它们滴落下来,狠狠地闭上了眼。
随后也不知怎的,大约真的倦了,她闭上眼后便入了梦乡。
唐甜儿坐在一边,听着薇主的呼吸渐趋平稳,窗外子规间歇低鸣,只带着十分悲凄的味道。她只这样坐着,屈起膝盖,双手抱着小腿,看月光被窗户镂成大块碎影,在深薇脸上和楼板上游移着。她就这样看着深薇的脸,脑海中忽然翻腾起两个字,这冲动来得如此强烈,以至于她一度脱口而出:
“姐姐……”
那两个字从唇间漏出,她自己也忍不住几乎要落泪,她对深薇终究是有所求的。
深薇睡着,也许做梦了,眼角落下一大滴泪来。
到底没有忍住啊,只是好在这样它便伤不到你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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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深薇醒来了。
天还是暗的,宛如即将被光线射穿的水晶,泻出神秘的颜色。依稀还有虫声。唐甜儿依旧坐着,一看就知道这孩子穿的少了,有些经不住凌晨的寒气。她见深薇睁眼,淡淡地说了声:
“薇主醒了么。”
深薇却没法答应,醒来并不是因为睡足,而是因为全身散了架一样疼痛。她八岁从洛阳到长安的路上,也是一路这样病过来的——是因为吃得太坏,身体跟不上那样的劳累,才会突然又病来如山倒。此刻她只觉得呼进的气都火烫无比,微一动弹,身上的筋肉都像要脱骨而去。
洪水般的恐惧一瞬便吞没了她,不,我不要死,我难道是要死了?
我这副模样,是不是会有人杀我?不,不要,我才十九岁。
死,不能死,教主都可以去死,李深薇不可以死。
唐甜儿察觉到她的异样,刚扑到她床沿,只听到她惊恐中轻轻说了一句“救我”。
阁里的大夫立即来看了深薇的状况,唐甜儿等不及大夫切脉完毕,连问:“可有药能医?”
大夫脸上神色喜忧莫定,只是问教主近日是否有什么烦心事。唐甜儿微微颔首说是教中事务烦扰,大夫却立即摇了摇头,道:“定然不是为了这个。教主的病像是根底很深了,心绪原来就烦乱易躁,遇到尤其伤心的时候,神思衰竭,肌体溃损。”
他转身伏案列了几味药,道:“精神安康,姿体自会活跃。这副药每日睡前煎服,可令教主睡得香些,免得长夜多思,精神更加衰弱。教主若是撑得过这次小难,将来一定要先调理好精神,身体上的小恙对教主的体格来说不碍事的。”
他收起药箱,行了个礼,“老夫拜退。”
唐甜儿俯下身来,给深薇掖掖被角,脸上第一次有了焦虑的神色。大夫说的不错,薇主那样的体格,怎么会屈于一场小病,可是身上的病能熬过去,心里的病真能熬过去么?
她不是不知道薇主的出身。她知道薇主是吃了平常人没有吃过的苦,做过平常人不敢做的事,才安稳坐在那张教主椅上的。这么多年了,薇主受再大的尊敬,得再多的美言,她真能忘记过去吃的苦么?她真能放下以前受过的罪?唐甜儿太了解深薇了。深薇不是那样的人。她宁可靠更多杀戮赢来加倍的权力,使自己获得武林多一分敬畏,也不肯闭起眼睛劝解自己原谅种种罪过,来使得睡前多一分安宁。
她做不到的。她心里太多恨了,那是一路撑着她走到那把高椅去的髀骨。
可是姐姐,姐姐,如果不拔掉心里的毒,你难道要一辈子这样下去?
深薇的额头那样烫,两颊如沸腾一般血气四涌,漫延着一股病态的红。仿佛双颊涂着生硬胭脂的玩偶,却丝毫不会动弹。没有人见过,平日叱咤风云的李教主也能有这么虚弱的时候,此时把她的衾被揭去她也会轻而易举地死掉。
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小女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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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夜明时分。
红月西沉,唐甜儿从梦中醒了过来,突然跳起,也顾不得多穿一件衣裳,抓起桌上的短剑便冲上深薇的房间。
春夜的寒意如针一般刺入皮肤与骨髓。唐甜儿缓步上楼,握剑的手抖得厉害。
她在深薇门口,停下。月色刻出她瘦小而单薄的形。
唐甜儿的目光非常可怕,一寸不离地凝视着雕花的木门。
“出来!”
“出来!!”
她喉咙里迸出锐利如箭的声音,一脚踢开了深薇房间的门。
夜风立刻涌入房中,深薇桌上有几张宣纸飞落下来。唐甜儿紧握着短剑,乌黑长发裹着这孩子瘦藕节一样雪白的臂膀,衬得她双目里绿翠似的光如同一只夜里的猫。她警惕地四处张望一下,小心地迈了几步。木楼的地板发出吱呀的声音。
背后扫来一阵冰凉的微风。唐甜儿扬出右手,只听得“当”的一声,她手中的短剑迎着某物发出了清亮的撞击。
“我就知道是你的。薛阁主。”
身后的黑衣人发出一声冷笑,低低地说:“原来是唐阁主。”劈面便斩一剑。
唐甜儿眼见得雪亮的剑光扫过来,一惊,娇小的身体一弯便躲过了,跨步闪在黑衣人面前。脚尖将他膝上一勾,薛阁主一时轻敌竟重心不稳单膝跪了下去。他手中剑刃不停,依旧如疾风一般扑面而来,一下便格掉了她手里的短剑。对一个孩子使这样的杀招,已经摆明了要置她于死地。唐甜儿已是拼了全劲与他相衡,只能勉强将他暂时拖在地上。
唐甜儿已经支持不了多久了。她武功的修为目前也只能挡他到这个地步。
薛阁主一阵冷笑。“哈哈……乳臭未干的丫头,不要命了吗!?”
唐甜儿此时受了伤,鲜血顺着手指往下滴。她四肢有点发颤,冷得有些僵硬了。她还想再用一分力,手上指头才一动,就好像触动了禁机关,薛阁主的剑刃向着喉咙抵了上来——
“对不住了,主人我要杀,护主心切的狗我也要杀。”他哼了一声,才刚刚反手抽过剑,唐甜儿便如小鱼一般从他臂间滑出去,撞在深薇的床沿上,发出一声巨响。她知道薇主的床沿一定放着剑,而且一定不止一柄。
她慌乱中举起剑,可是又有什么用,对方是武功高强的断魂圣手薛紫芝,她不过是个没有武学天赋的十三女童,若不是对方还想玩玩,她第一招就已经不可能躲得过了。
“娇弱女子,偏要逞强做英雄。”薛紫芝步步逼近,“你和病榻上的那个差不多,风光过也该死了。”
唐甜儿只是冷汗涔涔不敢开口。姐姐,姐姐救我。快醒醒,救我,快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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