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的那日,天还未亮,未着龙袍,只带着贴身的武官。我呢,衣不蔽体,躺在恶臭湿冷的稻草上昏睡。他叫身边人把我叫醒,他自己就站在不远处等着我恢复意识。我并不知他是谁,但至少知道是个有头脸的人物,那时我一只眼也瞎了,睁着另一只眼斗胆看了眼他的容貌,确是位威严风流的男儿。我跪着,行了半个礼,另外半个实在行不下去——我的下半身早已被鞭打得不受控制,再弯下腰去,我就会失去平衡一个跟头翻到他脚边了。
他说了声不必了,叫我抬头。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的这张脸如今是什么样子了,我一只眼豁了,鼻子的筋肉也被竹刺刮得所剩无几,皮肤更是因为染病完全看不出原来模样。我抬起头,听见他幽幽叹道:“这可是落衡的兄弟啊。你们这样打他。”才轻轻一叹,牢外乌压压地跪下一片,怪叫道,属下知错了,知错了,该死,圣上饶命啊。
我喑哑的喉咙里摩擦发出几个音节,连我自己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那人也没有接着怪罪狱吏们,继续低声地对着我说:“可惜了,你这眉头和落衡那么像。你这体态也和她像。”沉吟了片刻,他说道,抓我起来问罪不是他的本意,不过是为了李唐皇室安心。我当时几乎冷笑出来:然而是谁一手杀完了我全家,带走我的妹妹,又害得残月至今生死未卜呢?好在我喉咙实在哑了,这些话我真的想说也说不出来了。
他在牢内踱起步来了。我冷眼看着他全天下最尊贵的脚一寸寸地踩在我的苦狱上。他拿一种似是怀念的口气说道:“落衡文采非凡,却并不常作诗与朕听。朕知道她写的一手好文章,但也从不常见她写了给朕。三十年里她与你写的信件,总比给朕写的多上几倍。假如你都存着,朕一定要夺下来一看再看。”
我不回应。信当然是阅后即焚的。再思念妹妹也好,那样的信我没有胆量留着。
“只有一次,朕夜间和惠妃在园中消暑,惠妃对着空中一弯残月脱口道,‘蒲柳寄明台,残月刈龙血’,朕问她什么意思,她说,‘蒲柳便是妾,明台便是君’。”讲到这里,他忽地停住,我也突然噎住——
我听见他喉中发出不易察觉的冷笑,续道:“朕再问残月为何屠龙,她应朕道,‘残月钩如锋,寒刃可屠龙’。”
这时我全身的血液都要倒流了,四肢虽冷得全无知觉,脑门上却腾腾流下汗来。
“你那女孩儿叫武残月吧?”
我无语可对,只是看着自己的汗涔涔流下,甚至滴进稻草里。
“长得必和落衡相像,该是个眉宇坚毅的美人啊。朕这辈子不能见到她,心里难安。”他说着,缓缓朝牢外走去了,离开时我还能听见他低声吟读妹妹随口吟出的那两句诗。他说道,落衡,你那样冰雪聪明,你可真是冰雪聪明。
第二天深夜,我便被连夜扔去乱葬岗——活着扔去——同样扔去的还有程芳,只不过是死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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