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别过头去,道:“相士的话总是夸大其词。”
“你哥哥也会儿孙满堂的。”沐安轻不可闻地喑哑道,她放下手中的那幅并蒂莲,终于露出惆怅的表情,“不过他也会幸福的,大家都会好的。”
忽然忆起她手中那泛黄的绣品,正是我偶然从沐安妆奁盒中发现的那幅未曾绣完的花开并蒂,沐安带着思念绣了三年的花开并蒂,此生或是都绣不完了,相思永无尽。
恍惚想起入宫前夜我曾在梨树下许下愿望,愿哥哥与沐安百年好合,子孙满堂。如今物是人非,万事转成空,哥哥也等了三年,他此刻恐怕还不知,坐在颠簸的马车上,遥望帝都,还有沐安的影子。
我无力地抽身而出,本该是我劝沐安,却被她安慰,心情愈加沉重。我才穿过步廊,就被云槿请去,上官婕妤在庭院烫了茶等候多时。我先欠身道:“妾替宁氏谢婕妤之恩。”
婕妤示意我坐了,将扇子摆回案上,岔开话去道:“你一直病着,我许久没见过你。”
“是我失礼在前,我康复后就想着要来拜见如姐姐,免得如姐姐挂心。”
“颐嫔做得太过,还扯上陆顺仪,不过她也没得个全尸,算是报应了,”婕妤叹息道,“我总希望宫里诸人没病没灾的,可惜总是天不遂人愿。你才恢复,宁氏就憔悴下去了,我不得做主,才请了皇后旨意。”
后宫之权在陆昭容手中,凤印又在明贞夫人手里,恐怕请来旨意很是麻烦,我歉然道:“惊扰了皇后娘娘的清修,更少不得令如姐姐大费周章,我替宁氏赔罪了。”
“我没有去找姚秋颜、陆凝云,”上官婕妤摇摇头,除却皇后之外,纵然是位分高过许多的明贞夫人,依旧是直呼其名,道,“皇后手里有代代相传的白玉圭,不用懿旨,也能令侍从听命。”
我笑而不言,低头啜茶,终于明白白玉圭的作用,凤印可以再铸,而白玉圭历朝相传,那才是皇后权势所在,皇后清修并不意味彻底放弃她的威仪。
“宁氏乖顺知理,皇后亦是怜悯她的,不想她继续沉落,”上官婕妤用扇子轻敲檀木矮几,道,“我不得不暂时将她关着,她心思太重,被冷落这么久,有苦楚多半不肯对旁人说,又须得人劝,你与她素来亲近,想来也只有你了。”
“婕妤可以请皇后娘娘撤去旨意了,沐安,她没事了。”
“有心结的不只她一人,这皇宫也有一百多年的时光了,积累的怨气太重了,兰若堂才有鬼怪之说,女子怨恨至极,会不惜杀人,颐嫔也是极好的例子。”上官婕妤若有所思地凝望我,她心中也认为圣上太宠我,冷落了后宫,沐安因此怨恨我,而后宫独守寂静宫室的妃嫔,怨恨我的人更有许多。
此外上官婕妤似乎依旧相信我的流产与陆昭容毫无瓜葛,句句直指颐嫔,我无法追问,道:“谢如姐姐之言,待沐安恢复了,改日我定当与她一起道谢。”
上官婕妤微微一笑,道:“那也不用改日了,我喜欢你的画儿,很有灵气,就赠我一幅,可好?”
“都是闲来信笔涂鸦,如姐姐肯赏识倒让我惭愧了,”听到有人夸赞,我自然欢喜,满口答应下来,又问道,“不知娘娘喜欢什么样的,山水,花鸟,抑或飞禽?”
“倒也不拘着什么内容,记得过去我爷爷也收藏过一幅越溪居士的画儿,飘逸潇洒,细处却又不失精致婉约,那题目仿佛是《泛若耶溪》,当时就觉得江南美得惊艳,”上官氏温然笑道,“我欣羡江南风物,可惜自小生于世家,如今又身居宫阙之中,此生大概无缘一赏了,就随意画些越州的风景。”
上官的惆怅倒令我心中掠过吃惊,须知世家出身有天大的好处,一入宫便可略去层层攀爬之累。历来直接聘为皇后的俱是世家出身,今上登基后所聘废后张氏的出身名望稍低的家族,如今的皇后柳氏当初只退而封为贵妃,引来柳氏一族不满,长兴五年之乱,柳氏肯站在陛下这边,皇后之位不得不说是个因由。
长兴五年送入宫的几位世家女子俱是一日封嫔,最显眼的便是眼下宫中的明贞夫人、上官婕妤、成贵嫔。不过除却明贞夫人,另外的几位似乎更像摆设,上官之厌嫌,大抵来自于此。我道:“世家的管束总要严些,不比寻常人家。”
“很好吗?”上官氏自语片刻,忽而褪去茫然的神情,浅笑道,“我不耽搁你了,你可要记得欠我一幅画了。”
她遗下一个温婉端庄笑容,施施然而去,她身边只跟着云槿,不比陆昭容宫女内侍簇拥的威势,身影单薄,晨雾之后飘渺不测。
画,不由得想起窃画之事,行云堂的何微之,还有不久前被我托沈司药帮我从浣衣局带回来的春儿。
行至行云堂外,桂树的枝干又高了一掌多,春儿恰在门口洒水,一手拿着笤帚,她虽离开了浣衣局,沈司药无法更改她宫婢的身份,宫婢比宫女更卑微,她只能在行云堂做些洒扫事情。
汗水沾在额头,光下容色?丽,刹那间的惊艳,身为女子的我亦是惊诧了,原来我一直忽略了她的美丽。
但那耀眼的光华自她瞧见我那一刻起骤然消逝,她唯唯诺诺的表情代替了美丽的面庞,顿时念起明贞夫人,她的高贵艳丽一半也需要她的冷傲来衬托,否则亦是归于尘土的卑微。
她领我去何微之的画室,我问她话,她小心回答,不肯多言一语,唯恐有失,我问得也无趣了,二人遂不再言语。
何微之也因受牵连,降为最末的画员,换了画室,没有原先敞亮的采光,屋子昏暗,春儿无奈道:“我劝先生搬出去画,他不肯,只是呆在屋里。”
春儿的声音并不算轻,何微之却并未抬首,一直专注于桌上的颜料,也不知他在做些什么。我走到他身后,见他将朱红色的颜料涂在纸上,但不知为何,那抹浓丽的朱红色一眨眼功夫就消失了,我惊呼出声,何微之惊道:“谁!”
下意识地护住画纸,警觉地回首看见我,才释然地挪开身子,作揖问安道:“柔嫔娘娘。”他这才越过我注意到默默立于一旁的春儿,春儿脸一红,悄悄退下了,碧茹也退到门口守着。
我踌躇道:“难为先生困在这样简陋的屋子,过些日子我想办法替先生换个地方。”
何微之拿着研钵轻轻地研磨着不知名的草木,道:“春儿都跟说了,怨不得娘娘的,是微臣惹上的麻烦,还把娘娘一起卷进来,娘娘没事就好。”
“春儿也受了杖刑,如今贬为宫婢,我也会想办法的。”此事并不需我出手,碧茹是尚宫局的典簿,宫女之事统归尚宫局。
何微之继续捣鼓他的颜料,我指了指方才诡异的画纸,道:“大人在搞什么名堂?”
“娘娘不要着急,”何微之将研钵中米黄色的汁液倒在纸上,纸上竟然显出浅浅的红色,我兀自惊奇间,何微之解释道,“这颜料用则隐去,须遇上特制的液体才会显色,不过那方子还有模糊的地方,配出来的效果淡了点。”
他将笔递给我,我又试了试,果然如此。他又把方子背给我听,我与他讨论片刻,我夸赞道:“这是个不错的创意,先生或是能借此扬名立万。”画师卑微,不过成为名满天下的画师即可入得翰林院,中宗朝就有这样的先例。
他谦虚推辞道:“微臣认真研习,只是做好本分。”春儿恰举着茶盘入内奉茶,递给何微之的茶盏时,双颊红如晚霞,掩不住她的心事,何微之倒是泰然自若,我见了不免一哂。
我闻了闻研钵中的汁液,混杂着许多药草的味道,一时我也说不明,我笑道:“这么多草木,先生一人忙得过来吗?”说话时我瞧着娇羞的春儿,她的心思,要能替她圆满才好。
何微之淡淡扫了她一眼,道:“她会过来帮忙,不过她并不熟悉草木,多是微臣自己动手。”他说话间带着淡淡疏离,难道是薛墨脂以无法见人的恋情要挟他,他开始憎恨春儿,恨她将自己拖入泥潭。
春儿闻言低头不语,依她的性子或是已被这话恼得哭了,我道:“春儿很聪明,先生多教教她,她就一定能学会。”
何微之露出嗤之以鼻的不屑神态,道:“她现在的身份是宫婢,老是杵在微臣这儿并不妥当,求娘娘将她带走,免得惹麻烦。”
我清晰地瞧见春儿的眼泪滴在她手上,何微之仿佛连我也不待见了,不再搭话,继续研究那些颜料。我陪着啜泣的春儿走到外头步廊,碧茹见了也莫名其妙,我摆手示意她带着仆从退下,留我一人与春儿说话。
“先生不是讨厌你,他是在为你的安全着想,你不要伤心了。”
春儿依旧嘤嘤哭泣,道:“娘娘不用安慰奴婢,奴婢知道自己现在是最卑微的宫婢,愈加配不上先生的,从来都是配不上的。”春儿的哭声幽咽如弃妇,听得人心烦起来。
我才要脱口而出要不是你,他怎么会被薛墨脂要挟,自己险些失言,遂娓娓劝道:“毕竟是你一直在照料他,他不见得不喜欢你,那是说话在气你。宫里的闲言碎语会要了人命,你与他有男女之防,行云堂又在宫禁之中,我将话摆到这儿,你自己仔细想想。”
春儿抬头疑惑地瞧我,透着几许意外惊喜,该是为我的话所动,我顺水推舟道:“此外你调来兰若堂,至少不用受行云堂的苦,先生也有这层思虑,他是关心你的。”
https://xianzhe.cc/book/61912/22500309_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