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窘迫引得我抿唇一笑,道:“我确实来的不是时候!”
“你都听到了?”长公主试探着问道,话音发虚,我的笑容丝毫不减,她反而懊恼起来,道,“听到就听到了,反正我平日对你不好,你捉着机会好好嘲笑我吧。”
寿宁白了我一眼,她的侍女阿洛亦狠狠瞪我一眼,我道:“妾并不是想嘲笑公主,只是不知公主想如何以这般琵琶应对半月后的及笄之礼?”本朝对公主们教习甚严,除却诸多礼仪,必须学习一样乐器。而半月后寿宁长公主及笄,宫内设有宴会,公主必须在宴会上弹奏一曲琵琶。前些日子寿宁缠着明贞夫人或许也正是为了琵琶。
寿宁眸光一闪,蹙眉道:“你都知道了。”
“太妃与吴王妃言及此事,妾也无意听了些。”
“你想要告诉母妃吗?”寿宁细眉一挑,道,“那你就去告诉母妃邀宠好了,看是信你还是信我。”寿宁眼风扫过,那深邃悠长的目光忽而令我想起陛下,虽然是同父异母,那双眼睛却一脉相承。
寿宁对我敌意丝毫不减,殊不知此刻我已存了心思要帮她,遂苦笑道:“太妃是极其看重公主的及笄礼啊。”
寿宁不语,心中多少还是存着愧意。若非如此,她不会偷偷躲在宜秋苑练琵琶,也并不必苦苦瞒着太妃,除却面子,她更不想令她母妃失望。而太妃并不知她连一个简单的曲子都弹奏不完整,对她尚且寄予厚望。
我接过快要从青石上滑落的琵琶,又将那琵琶还与公主,道:“整块紫檀木制成的琵琶,音色最佳,只是名贵得很,该小心养护。”
寿宁若有所思,我手中的恰是她五哥景王特意赠她的崭新紫檀琵琶。
她被宠溺惯了,但并非不懂人情世故。她的侍女接过我手中的琵琶,而寿宁的目光最后定在摇曳的丝弦,眼神中又流露出两三分哀戚与懊丧,道:“弦都断了。”
断弦更是弹奏者最为忌讳之事,我安慰道:“琵琶第一弦最纤细,容易断裂,常要换弦,以后换得勤快些便好了。”
“用再好的琵琶,换弦换得再勤快,有什么用,我照样弹不出流畅的曲子,”大抵是对琵琶厌恶得厉害,或是对她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憎恶,此话更是触发她敏感的神经,寿宁长公主恼道,“到时候宴会上,你也可以趁机看我的笑话,你就笑我好了。”
“妾的确不喜欢公主你,但妾敬重太妃,不想太妃在人前失去颜面。”我放下手中的栀子花束,公主的侍女带着预备的琴弦,我将琴弦换上,随手试音。怀抱琵琶,信手弹出一段《十面埋伏》。
因着不曾带上玳瑁指甲,手指不免疼痛,弹奏一会儿便停下了,公主掩口道:“你前些天不是与母妃说,你并不会琵琶吗?”
公主还记着几日前我在永寿殿,向太妃委婉推辞不会乐器的话语。我抚着琴弦,温然道:“正如公主躲在宜秋苑内练习,妾亦有难处,而这些与公主来说并不重要。”
本来我并不想让人知晓自己会琵琶一事,但她的琵琶实在糟糕。而太妃在吴王妃面前对寿宁的溢美之词,我听得清楚,吴王妃想来多嘴,只怕此刻那日要参加宴席的宗亲与诰命夫人们对寿宁长公主更有期待。
“你要教我琵琶吗?不过你也不用指望凭这半个月,我能突飞猛进,”公主硬是抢过那琵琶,恨恨道,“当初就不该听母妃的话,去学倒霉的琵琶,烦死了!母妃也从来不问我要什么,她自己喜欢琵琶就罢了,每次都擅自帮我做决定……”她公主嘴上倔强,但又努力压抑着凝在眼眶的泪水,甚是矛盾。
历代公主们大都会挑选古琴,而非沾染烟火气的古筝,更不须提琵琶。自从唐朝一代,琵琶渐渐进了秦楼楚馆,格调骤然下降。偏偏敬仁太妃喜欢琵琶,加之古琴练习太苦,才定下主意让女儿学琵琶。可惜她这番苦心她女儿未必了解。
“琵琶远比古琴容易,”难以想象方才的话出自被宠溺惯了的寿宁口中,我不禁探手拂过她的发丝,道,“况且公主及笄,不仅仅是及笄啊。”
及笄宴会许多朝臣夫人亦是会参与其中,而寿宁总要择一门良缘。表面上公主下嫁由不得臣下拒绝,但太妃或是考虑如民间一样两厢情愿,才不会令寿宁吃苦,而寿宁本身的表现十分重要,至少不可失却王朝公主的体面。
寿宁明白其中曲折,她眼中的戾气化作哀伤,垂眉乖顺地接过我怀中的琵琶,颇有欲笑还颦的戚然之情,我道:“琵琶其实并没有公主想得那样难,半个月时间尚有机会转圜,弹些简单的曲子应当还可以。”
“苏姐姐,你教我。”公主低眉牵了牵我的袖子,请求道。她放下她最初的敌意,肯放下身段喊我一声苏姐姐,我当初便存着心思帮她,此刻并不刻意端起架子回绝,遂答应了。
随后几日,清晨都会来到此处传授她琵琶。乐器向来需要苦练,她不练习,琵琶弹得更差,遂产生更多嫌恶。我仿佛想起当年自己被父亲迫着练习,也是痛苦难言。况且她对琵琶的抵触从一开始便未曾消除,不过她对我的敌意倒是淡了。
她渐渐与我亲近,寿宁长公主本来只小我半岁,加之她本性开朗活泼,当初因着明贞夫人而厌嫌我的意思也逐渐淡漠,又肯将一些事情说与我听。
“想不到姐姐是极好说话的人,”寿宁长公主几日后,才与我讲了当初她见我的敌意来自何处,“先前听人说姐姐是内药局的药女,我以为与那薛氏一个德行,面前巴结姚姐姐,背后却在皇兄那里编排姚姐姐的不是,当真恶心,难怪母妃说……”
我面色沉寂下来,她才发觉自己多言失策,不由缄口,其实不消她说完,我也可以猜出后头的话。后廷极为看重出身,药女出身并不比宫女好几分,敬仁太妃眼中那些宫女恐怕都是行为无状,小人得志。
不晓得墨脂在背后又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明贞夫人由寿宁长公主的同胞哥哥景王引荐入宫,两人私交甚好不足为奇,寿宁长公主因她而厌恶我,可见这位公主本身是极好的人,不过有些年少冲动罢了。
因着她对琵琶的恶意,进度出奇地缓慢,我也忍不住快要放弃努力。
寿宁搁下琵琶,接过阿洛递来的金银花茶,长吁短叹,道:“还剩三天了,如何是好,母妃昨天还当着三婶婶的面夸我的好,我真要无地自容了,我是不是该去求求菩萨显灵,但愿一觉醒来就有姐姐这样厉害。”
公主有气无力地按下一串音符,我慰藉道:“我的琵琶也学得不好,记得小时候每次弹错音,就想哪天要让卢善才附身该多好。”我的确实话实说,毕竟有些时日不曾练习,加之父亲崇尚古法,我多是学习横抱琵琶用红牙拨子弹奏,竖抱琵琶,难免生疏。
“俯身!”公主口中喃喃念叨,忽而眼中灵光一闪,抓住我的手,道,“为何要附身呢?直接掉包不就成了。”
寿宁长公主遣下两个侍婢,炯炯有神地凝视我,我身上不由一冷,抱着琵琶的手都险些送了,她真是与我熟稔了,什么话都敢跟我说。我将信将疑地问道:“公主的意思是,我替你弹琵琶?”
长公主点点头,扯着我的袖子,道:“苏姐姐真是聪明,正是这个意思呢,反正就一小会儿,我想个法子遮掩下就好,应当不会太难。”她似乎被自己这个极好的主意刺激得无比兴奋,无精打采的脸庞顿时生气盎然。
我叹息道:“你要是有这个聪明想那些歪点子,还不如在正道上花些工夫,毕竟还有三天嘛……”话音渐渐转弱,我自己也甚是心虚,真快要不信自己编织的谎话。三天,只怕再给寿宁长公主三月,她也练不出像样的曲子,她先前跟随的琵琶师傅实在太不负责,不过以寿宁的脾气,要她静心练琵琶只怕比登天还难。
寿宁手指挑起一根弦,发出刺耳的声响,道:“苏姐姐何必自欺欺人呢,我晓得你担心犯了欺君之罪,不就是替我弹一次琵琶嘛,皇兄哪里会因这事恼火,再者皇兄历来心软,像废后张氏犯下那样大的过错,皇兄始终都没有褫夺她的封号,不过把她幽禁在惠山行宫罢了,而我们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宠姬,他更要舍不得的。”
寿宁与我相熟,说话愈加没有规矩,我脸一红,嗔怪道:“管它是不是欺君,反正我不会帮你了,这实在太难为我了,那日的宴会我也是要参加的,如何避开众人耳目还是个问题,宫里人眼睛都尖得很。”
“这些便不用苏姐姐操心了,苏姐姐便好人做到底吧,那天只需躲在帘子后头替我弹奏就好,拜托姐姐了,”她双手合十,简直要朝我膜拜下去,“况且苏姐姐这么好的琵琶技艺,无人欣赏不是太可惜了,正好借我一用。”
“这样又能瞒得了多久呢?”我口气软下来,好言劝道。心中仍不愿意冒这个风险,身后还有陆昭容一干人等着抓我把柄,她们自然不会编排寿宁长公主的不是,指不定给我扣上个教唆公主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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