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地脱下丝履,赤足踩在花瓣上,梨子药性寒凉,花瓣踩在脚下也是冷如淙淙山泉,凉意在全身蔓延。
曾想过嫁给自己珍爱之人,他唯有我,我唯有他,简单平凡地过日子,来生转世时亦可搀扶走到奈何桥头,共同饮下那碗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才算真正耗尽这一生缘分,下一世如何,待得上天安排。
然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从来不是个容易实现的愿望。
眼前看来他是喜欢我的,甚至连我的胎记都能被他幻化为红梅。但他不是齐韶,如今他是梁朝的君主萧观衡。他是帝王,不仅是我一人的夫君,尚有沐安、陆昭容、明贞夫人,红颜如花,我如何争得了,争得过一时,争得了一世?
夜风再起,离得稍远,廊间金铃摇曳的声音听不真切,入耳皆是枫叶沙沙作响,好像人絮絮谈话声,啼血子规声哀怨响起,我披着的罩衣略略轻?,脖颈间不禁觉到一阵寒意。
可陛下绝非平庸之辈,在我面前他是那样出色的男子,我是平凡女子,怎能无动于衷。然而我没有勇气去信他的誓言,也无法将真心付与他。
输给沈未病的真心,至多只是在雪中大哭一场,而输给帝王的真心,只怕是要用一辈子的光阴偿还。
班姬失宠颜不开,奉帚供养长信台。日暮耿耿不能寐,秋风切切四面来。玉阶行路生细草,金炉香炭变成灰。
纵使聪慧如班婕妤,亦有婕妤之叹。她当是将真心给了成帝,才会有那般凄楚悱恻的《怨歌行》。失宠后于长信宫侍奉太后多年,最终却自请为成帝守灵,她何尝不是痴了一生,抛却了最好的年华。
半夜天空细细地飘起雨来,淅沥雨声让我睡得并不安稳,临近黎明才睡下,不过半个时辰又醒来。侧首见枕边空旷,皇上想必早已上朝去了。
碧茹掀起绘花草云罗幔帐,一边捧来一叠湖绿色衣裳替我更衣,一边与我说些喜庆话,我不禁害羞。换好衣裳,我披散着头发踏着海棠云锦履下床,窗外幽光洒入,两个小宫女低头捧着面巾与茶碟默默上前侍奉我洗漱。
洗漱完毕,待我如往常一般坐于妆台边,碧茹利索地替我挽发。大抵一盏茶的工夫,碧茹亲自捧了菱花镜与我细瞧。
绿云缭绕的朝天髻正中插着一支犀角牡丹簪子,两旁对称地用了四支花穗银钗,前额正中贴着一枚墨玉花钿,耳间一对银链红宝石耳环,衬着金线祥云纹湖水绿上裳,脖间一串南海珍珠项链挡住我的胎记与尚未消退的吻痕。
碧茹素来伶俐,她将我装扮得并不张扬,但也不至于寒酸得让人耻笑。毕竟今日是要去谒见几位娘娘。
原本后宫妃嫔每日清晨应当聚与昭阳殿向皇后问安,以示妻妾和睦。然而皇后如今不问世事,闭门独居,连带凤印都交给明贞夫人,由其代为摄理后廷,皇后只留下本朝代代相传皇后信物白玉圭。
而后明贞夫人宿疾缠身,心力不济,恰巧三年前陆昭容得宠,兼得左右逢源,深得帝后之心,后宫之权便又分与陆昭容手中。后廷大小事宜多由陆昭容处置,明贞夫人偶尔插手。
皇后本来属意由资历深的妃嫔代替自己支持请安一事。然而无论明贞夫人抑或陆昭容,在此事上俱是不敢僭越,百般推脱。无奈之下,皇后遂下旨取消了妃嫔们的请安。然而后宫事物冗杂还是需召集众位宫嫔,陆昭容便常常在衍桂堂内举办茶会。
今天时间充裕,无须赶早去请安。然而身为新纳的宫嫔,各宫殿主位我都需拜谒。皇后为天子嫡妻,首先当然该去拜谒昭阳殿,赠与皇后的礼物也颇费我一番心思。
皇后自从生下皇长子后,大抵是被那孩子天生跛足的缺陷所刺激,随后一心向佛,深居简出。宫内宴会大都缺席,沐安只远远见过她几面,甚至说不上皇后容貌妍媸与否。我去估计也是吃个闭门羹,故而沐安让我对皇后不必太过上心,走个过场即可,倒是明贞夫人、陆昭容那儿该花心思。
然而皇后到底是母仪天下的正妻,我并不敢怠慢,先前连夜誊抄了《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挑了紫檀木四角包金缠枝宝相花的书匣小心装好。
缠绵阴雨稍停,些许阳光从层层云翳中投射下来。地面依旧湿滑不已。我带了碧茹与两个小宫女前往昭阳殿。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那昭阳殿亦在朦胧清晨清晰展露与眼前,“昭阳”二字描金匾额被阳光映出一半,那一色的琉璃瓦蔓延过去,望不见尽头,雕梁间瑰丽大气的飞凤还巢隔着墙头就看得一清二楚,虽然殿与堂只是称呼不同,规制构造区别无二,但眼前的昭阳殿的气势还是让我惊叹。
皇后的昭阳殿与皇上日常起居的贞观殿遥遥相望,名曰昭阳,大概是指那地方是后宫最先见到昭阳的殿阁,而妃嫔所居十二堂全都隐在昭阳殿的阴翳之下,为妾者应当小心侍奉正妻。
纵观本朝历史上多是作风剽悍的皇后,远至太宗的文端皇后,近至先帝的成襄皇后,后廷并无凌驾其上的嬖御人,除了穆宗、德宗与今上,储君均是中宫嫡出。
而成襄皇后当年长子夭折,太医断言其无法再有孕育,被迫过继宫人之子,视作嫡长子,立为储君。孰料天意弄人,成襄皇后偏又在显庆二十一年意外诞育幼子,碍于过继之子年长,先帝的身体又时好时坏,钱氏外戚势力太盛,朝臣坚决反对储君易位。而后今上登基,成襄皇后对幼子不能继位深以为恨,才引出那些多祸乱。
如今的皇后柳氏倒是位难得的安逸妥协之人,今上为太子时便以太子良娣的身份侍奉左右。实际上皇后出身国朝第一名门河东柳氏,以她出身嫁为太子妃亦并不过分,不知为何当初只屈居良娣之位。
今上继位后,成襄太后强行聘下外甥女张氏正位中宫,柳氏只得了贵妃的衔头。听闻张氏骄横跋扈,多有残害嫔妃之举,如此又委屈五年,待长兴五年钱氏之乱平定,张氏被废,才被立为继后,可怜她而后诞下皇长子却还是天生残疾,柳皇后也算是多灾多难了。
时辰尚早,昭阳殿如同不少宫室一般大门紧闭。我轻叩门扉,不承想应门居然是皇后的贴身侍婢伽罗,亦是尚宫局之首的林尚宫。她身披茶色常服稍显睡眼惺忪。我不安的表示打搅的歉意,她含笑让我宽心,她似乎比沈司药稍稍年长。大抵在这个年纪的女子多是神色安详,她说话轻柔,然眉眼间有种不怒自威的姿态暗藏,她接过我的书匣,代为通报。
至于皇后召见,我并不抱多大希望,却还守着礼数耐心等候回音。无聊时信手拈来一朵粉色山茶玩赏,闲站了一会儿,门重新开启,林尚宫已换上尚宫才可用的艳红色宫装,鬓间隐约华发在艳色映衬下骤然凸显,她恭敬传话道:“皇后娘娘请苏美人进去坐坐。”
我难掩诧异,难不成我的名声传到昭阳殿,连杜门不出的皇后对我也颇感兴趣了。我忍住疑问,欠身回礼道:“麻烦姑姑引路了。”
碧茹欲紧随我而入,却被林尚宫挡住,道:“皇后只宣召了苏美人一人。”碧茹只转眸请示我的意思。我思忖着,皇后虽然脾性难测,也不见得厉害到会将我吞下去的地步,独自入内并无不妥,遂交待碧茹乖乖留守。
踏入那宫门,我忍不住四下打量起昭阳殿。庭院内遍种苗木,昭阳殿本该光华满地,一院熔金,却被那些枝桠纵横遮挡,阳光碎落一地。
数棵合抱的合欢树各占一边,枝叶纵横,亭亭如盖,生锈的铁索秋千藏在阴翳中,无精打采地垂下。其下灌木丛中金丝楠木、红叶女贞交错而生,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铺满落叶,仿佛多日不曾洒扫。
那些本该明丽的杜鹃花儿,半开不开地隐在叶下,悄悄燃放妖娆诡谲的色彩,花架下的藤萝疯长,甚至放肆地绕上廊柱,恍惚间我似乎又回到了藤蔓遮天的内药局,不过没有那般热闹喧哗。正殿前悄寂无声,连个宫人都不曾见到,恍惚似乎可闻听叶落之声。纵使草木席地,较之内药局的苍翠深沉,昭阳殿却意外地予人清冷之感,这本该是后宫最早照到日光之处,不知为何如此阴寒寂静。
林尚宫甚至都不回头顾我,轻巧的步伐宛如鬼魅,我不由联想皇后近乎隐居的生活,不觉更添几分神秘了。
林尚宫带我至一处侧殿,推门示意我自己入内,我心下忐忑的扩过一尺来高的门槛,弥漫而来的檀香顿时若有若无地缠绕与周身,销金钩子挽起层层轻纱帷幕,只放下最后三重,微风轻荡起帷幕,透过镂空雕双喜图案窗棂落入昏暗光亮,照得那上的凌霄花纹路,帷幕后女子身影若隐若现,一旁的错金博山炉吐出袅袅香烟,我如堕幻境,丝履踏在光滑的乌砖上,更是无声无息。
绕开帷幕,皇后并未觉察我的到来,安然跪在佛龛的锦垫上,眼中只一个绛红色背影,我肃身叩首行跪伏大礼,道:“妾苏氏恭请皇后娘娘金安。”
我额头紧抵住沁凉的乌砖地,不敢抬头,然而皇后似乎正在走神,并不立即唤我起身,我听得拨弄念珠的声音有规律地在耳畔回旋,愈加紧张,良久她才回神顾我,用诵经般波澜不惊的语调道:“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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