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送我的是一张松溪笺,”我轻嗅掌心残留的梨花香,从容道,“再回忆你在天禄阁翻阅的书目,我何须惊讶!”
“我随手抽来一张纸,竟是松溪笺”他故作懊悔状,道,“我的运气怎么这样好,本还想多蒙你些日子的。”
我笑笑不置可否,赞道:“你那诗句写得很漂亮,那本《笑林》也很好看。”
齐韶眸中似乎闪过微弱光芒,不像平日气质洒脱,仿佛被思绪牵绊,问道:“若有人,愿伴你一起,你还会独殇吗?”
他这话似乎说的极为艰难,而我听得并不轻松,他是高高在上君临天下的帝王,原本不需在乎我这么个小女子要或者不要。
平心而论,我并不讨厌齐韶,甚至承认对他有微妙的好感,而当知道他是皇上,那点好感也变得危险。我一介卑微的女子,帝王之爱是求不得的妄念。
对于帝王,我心怀抵触,甚至怀有恨意,因他一人而毁灭我的人生。纵然他以帝王身份赐恩于我,我依旧不屑接受,情愿被贬入浣衣局。只是不料他会换做史官齐韶身份与我熟稔,而今又如此真挚凝望我,拒绝的话,一时如鲠在喉,唯有低头默然不语,划拨手上的那只翠玉手镯。
“过会儿,朕让江川挑几个伶俐的奴婢来。”
他用了“朕”,他此刻是梁朝君主萧观衡,我终究无法拒绝。陛下又与我说了会儿话,我糊涂听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却已离开了。
只剩我一人站在空旷的殿阁中,梨花白得空虚寂寞,此刻更静得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终于起风了,树叶婆娑的声响才令我觉得我尚在人世,而非游魂。
阿兰若,佛教中即是寂静处,远离人间热闹清修之地,但愿我的宫闱生活的开始也可如静修般安稳。
只是我自己都知道愿望难以实现。此刻他为我重开深锁的兰若堂,任我一介卑微药女独居主殿,又是一桩梁朝后宫未有过的恩宠,必然招致无数猜忌。
兰若堂内空无一人,我无事遂坐在步廊上赏花。兰若堂虽然是封锁的殿阁,然而馆阁纤尘不染,干净齐整,猜测或许定期有人清扫,就连池塘旁的八角枫叶亦有被人修剪过的痕迹,仿佛院落原来的主人昨日才离开,相较下,有人看管的天禄阁竟恁得荒凉。
内侍总管江川虽已近花甲之年,办事的效率却丝毫不输于年轻时,一个时辰后,他便领来四个宫女到兰若堂。
江川侍奉两朝,瘦长伛偻,鬓发沾染岁月斑白痕迹。眼角皱纹如雏菊盛开,想必那是经历宫中种种留下的痕迹,妆容整肃,银质嵌绿松石腰带束得有些宽松。他此刻虽未露笑容,然眼中依旧含盈盈笑意,但那恰到好处的笑意太过刻意,仿佛是他戴上的面具罢了,并非寻常巷陌口坐着藤椅的老人和蔼安逸的舒展笑颜。
江川遥指此刻跪在院落中的四个宫女,道:“还请苏药女先挑几个使唤宫女。”
“江总管挑出来的人自然应当是好的。”我笑言,眼光扫过廊下垂首站着的七八个粉衣宫女,看起来她们也只比我大一两岁。
近身宫女当是悉心挑拣的心腹之人,我并无官宦女儿的好命,可从娘家带侍女入宫。江川掌管禁中内侍,他挑来的内侍自然没有问题,然而宫女由尚宫局管辖,江川鞭长莫及,我讨厌身边安放她人眼线,生出无限是非。
虽然我刻意挑拣,有驳斥江川面子之嫌,但我还是心一横,话锋一转,笑道:“只是我如今还只是药女,尚且不敢用这样伶俐的宫娥姐姐,还是从浣衣局挑两个来,更为妥当,江总管以为呢?”粉衣宫装是与我一样从九品,陛下至今并未给我位分,我以此理由推托尚合情理。浣衣局隶属掖庭,关押的都是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的宫人。这里算是皇宫最为荒凉凄苦的地方之一,料想也无人会在此处安插眼线,故而我坚持要去浣衣局讨要宫女。
江川余光一敛,略略沉思,并不劝阻我,顺着我的意思应承下来。他很快唤来尚宫局内掌管宫女名录的司簿,令她伴我前往浣衣局。
调度宫女之事本该由尚宫局的从五品尚宫负责,而今重担全落到了副官司簿肩上。只因统领尚宫局的林尚宫是皇后娘家带来的陪嫁宫女,跟随皇后多年。而今皇后向佛,万事皆求简素,一心裁剪吃穿用度,昭阳殿的宫女内侍余下十人不到,林尚宫勉力侍奉皇后,已腾不出心思过问尚宫局里的事情了。
管理宫女的重担一半分给尚仪局,另一半都落到司簿肩上。这司簿一眼望去便知是个务实精明之人,身后跟着四五个宫女风风火火赶来,她一边还返身与一个宫女交待些事务。她聪明地与我颔首见礼,不用尴尬与我尚未受封的身份,她并不与我太多客套,也不好奇地问这问那,两人一路无语入得浣衣局。
虽说这儿是贬谪犯妇的处所,浣衣局却算得上宫内最为忙碌的地方之一。进进出出的宫女们身着粗制素色布衣,浸染水渍的袖子高高挽起,顾不得头发凌乱,或是垂首捧着一大筐衣服往复送迎,或是扑在快要磨平的搓衣板上揉搓,或是拿着木碾奋力敲打。
凄苦来自于浣衣婢子们脸上的愁容,手中层层的老茧。很多人都已然麻木,疲倦的都无力抬头去看门前的陌生人。
我与司簿踮着脚从五米见方的大水池子走过,此时偏偏一个浣衣婢打翻了木盆,脏水刹那泼湿了我的下摆。那婢子惶恐地扑到我身边用她沾满污垢的衣服,跪着替我擦拭。而后那浣衣婢又不住叩头请罪,生怕我怪罪于她。
一直躲在屋内歇息的浣衣局的管事宫女,此刻才迎出来,发现手下在司簿面前出了岔子。面上挂不住,厉声训斥那婢子,一边赔笑道:“还请姑娘与司簿赎罪,这浣衣婢手脚蠢笨,偏又是个哑巴。”
婢子被人拖走,我怜悯地瞥了那婢子一眼。管事宫女讨好地凑过来俯下身子替我抚去衣裙的水,司簿厌嫌地扫视着浣衣局脏兮兮的浣衣婢,不耐烦对管事宫女道:“罢了罢了,我手里还有正经事要吩咐你。你去给我挑十几个浣衣婢来,要手脚勤快。”
“浣衣婢女出身高低无妨,”我拢拢袖子,又添上一句,道,“虽然同是被罚的,但不要因偷鸡摸狗被主子打发来的,也不要人前人后嚼根子的,背叛主子,那就更要不得了。”
管事宫女一脸不解,还是照办了。我与司簿引入空旷干净的内院等了一炷香工夫,管事宫女就领十来个浣衣婢,谄媚地对司簿与我道:“这些都是合着要求的。”
十来人垂首站成一排等待我发落,其中有与裴姑姑一般年纪,眼角皱纹横生的卅岁老女,最小的却比我还稚嫩的,十二三岁模样,更多的是与我一般的韶华,然而眼中已然没了妙龄女子的生气,仿佛久违擦拭的镜台蒙尘,垂垂木然。
十来人垂首站成一排等待我发落,其中有与裴姑姑一般年纪,眼角皱纹横生的卅岁老女,最小的却比我还稚嫩的,十二三岁模样,更多的是与我一般的韶华,然而眼中已然没了妙龄女子的生气,仿佛久违擦拭的镜台蒙尘,垂垂木然。
我逡巡走过一圈,看来要从剩下这些人中挑选也并非容易之事。我随手端起侍女奉上的粉底斗彩茶盏,手臂划过一个弧度,展示与她们瞧,道:“我要问的很容易,诸位姐姐只消告诉我,我手里的是什么?”
浣衣婢女们先是微微一怔,并不敢信我问出如此简单的问题。良久才有人用细弱蚊蝇的声音,说是一碗水。
毕竟是浣衣婢逃离掖庭折磨的绝佳机会,有人打了头阵,而后回答踊跃起来,也有人格外三思,不肯轻易开口。一个浣衣婢却给了我个顶顶高明的答案:“主子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了。”这婢子左右逢源,不想浣衣局还藏着奉承的高手,真是出乎我意料了。
此时有一个十二三岁的生着稚嫩圆脸婢子站出来,脆生生道:“娘娘不给奴婢喝上一口,奴婢又不是大罗神仙,怎么知道是水,是茶,又是杏仁露什么的。”
婢子说话直白,管事宫女要不是碍于司簿在场,恐怕早就要骂开了。我却甚是欣赏那婢子坦率,我的确没有给予充分的条件。
随意一试,试出人心百态。我不发表评论,神色平静地期待着更为精彩的答案。
“奴婢闻着香味,这茶像是龙井,不过是七八月份采摘下的末等茶叶,加之冲泡不得法,未用滚烫的沸水,用了温水,茶香更加浅淡,口感也生涩不少。”
我不禁点头,手中的确是末等龙井,茶香并不醇厚,难为她闻得仔细。而浣衣婢中有略懂烹茶的女子也算意外一桩了,我不禁注意起那个躲在角落处的婢子,相比浣衣局内不拘装扮的婢女们,她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与周围环境倒有些格格不入了。
从头至尾只有一人默不作声,我走到她前头,将茶盏往她眼前一送,道:“你怎么一言不发,猜上一个答案也未尝不可。”
浣衣婢抬头,静默地瞧我一眼,道:“奴婢说不说都一样,主子的问题本来就没有答案,全凭主子自己高兴。主子还是快点挑好,奴婢手头还有许多衣裳没洗。”
肮脏的浣衣水顺着生满老茧的手向下滴落,她并不擦拭。相比多少收拾过的其他人,她可说得上对我无礼了。闻言我不禁一哂了,难得浣衣局还有人如此惦记洗衣的苦差事,然而她的眼光却犀利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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