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身衣裳,理理头发,才出来见沈未病,他正坐在藤椅上翻书,抬眼漫不经心地问我道:“听说昨天下午皇上驾临行云堂,不知你遇见了没有。”
“是吗?那我便是错过了,”我毫无惋惜,翻开折好的书页,问道,“大人且瞧瞧,这句是什么意思?”
我才问了几句话,忽然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呼啸而来,树叶被吹得簌簌作响,地上晒着铺得整齐的草药被吹得凌乱。
然而更糟糕的是,我匆忙挽起的发髻吹散了,我的长发顺势如瀑布流泻而下,我来不及反应,那玉簪子应声落地摔成两截。
我哀叹路边货郎买来的便宜玉簪果然不耐用,还不如寻常镀银铜簪经摔,何况此番是在沈未病面前出丑,我满脸通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突遇变故,沈未病只和颜悦色道:“你平日梳头都这样随便吗?宫女的仪态也很重要,如果被姑姑看到了,定是要数落你一顿。”
我低头,心里暗自嘟囔着,宁可被司药瞧见,也不愿被你瞧见。手试着拢起被风拂乱的长发,却越急越乱,沈未病无奈地摇头,道:“来,坐到这里来,我替你梳!”
我惊奇的看他从怀里拿出梳篦,仿佛着魔一般,听话的坐下让他帮着梳头。想来可笑,《女史箴图》里是娘子替相公梳头挽发髻,而如今我一个女子却要他这个须眉男子替我挽发,我与他又该是什么关系呢?
他有条不紊的气息落在我的脖颈间,我的心如乱石击水,骤然慌乱起来。
沈未病一边用黄桃木梳篦梳理,一边温言道:“我过去常替靳娘梳头,她的头发可比你的顺滑,不像你的头发总是打结。你平时梳头一定很不上心了。”
“靳娘,靳娘是谁?”我胡乱问道。
沈未病的手忽然一滞,良久才缓缓道:“是我故去的娘子。”我背对着他,却依然能从话音中感受到脉脉情愫,如清浅流水悠长不绝。
我不意触到他的痛处,不敢多言,生怕此刻迷糊的自己再次说错话。
我期盼快些结束,可又不舍他触碰我发尖迷离感觉,仿佛过了许久,他折下一朵芬芳的栀子花插入我的鬓发,道:“其实我并不是太在行,只会梳如意髻。不过我觉得总要好过你的手艺。”
我摸摸发鬓,一丝不乱,又从茶水的投影中依稀看清全貌,心中已经在赞叹沈未病的厉害,好过我许多,可身为女子的尊严,又让那赞美的话变成了狡辩,道:“我有那么差吗?也就一般而已。”
沈未病拣了块我亲手做的麻酥糖,道:“跟训育司岁的小宫女比,你确实能算得上一般。”
下午我在院里晒衣服时,乔希神神秘秘的跑来跟我抖搂消息:“我瞧你常往行云堂跑,你晓得昨天皇上驾临画院的事情了吗?”
我头也不抬答道:“我已经知道了。”
乔希略感失望,但又故作神秘透露道:“不过还有一件事你一定不知道了。昨天在画院陛下看到一幅画得极好的画儿,听说画的是只白鹭,陛下喜欢的不得了,要重赏那画师,打探再三,却是个宫女画的,陛下还下旨四处去寻那宫女呢!”
不待乔希说完,我心头一团乱麻,皇上看中的是描丹青画白鹭的女子,难道我昨天见到的画是皇上的?遂故作镇定,问道:“找到了吗?”
“当然很快找到了,除了行云堂的宫女,宫里哪有宫女能画的那么好,”乔希一脸理所当然,“你猜那宫女是谁?”
我的心稍稍放下,但不禁疑惑,我如今明明安好地站在内药局晒衣服,遂反问道:“是谁有这个福气?”
“哼,你还绝对料不到,”乔希卖关子,刻意停顿后方公布道,“就是那日来闹腾的墨脂,哎,她那样的性情,也不知怎么交上好运的,老天真是瞎眼了。”
画院的宫女随着画院地位的下降,在宫里并不被人看重,不觉得那是攀高枝的捷径,如今行云堂的宫女忽然得宠,也就难怪乔希如此稀奇的讲给我听。
“陛下封她常在,还格外开恩赐封号,墨。国朝之前也没几个妃嫔有过这样的恩遇。”
“那真是厉害了。”我随意附和,毕竟不论那是不是我的画作,此刻已与我无关了,我也不想去追究。我轻弹素色裙上几番洗涤后依然顽固不退的墨迹,心情骤然疏朗起来。
乔希见我依旧毫无反应,不免失望,忽然她惊讶道:“你今天的发髻梳得比往常漂亮!”
我笑而不语,心中却百转千回。或许沈未病过去常常替她娘子挽发,才会梳理得这么漂亮!他的娘子一定是个幸福的女子,幸福得让天下人妒忌的女子。
即使死去,相公还深爱着她,迟迟不肯续弦!那也一定是个极其出色的女子了。
心中顿时闪过僭越的念头,在他心中,我跟他故去的夫人相比,如何呢?
原以为在希乐堂是自讨苦吃,才应下救助那株几近衰败的梨苗,殊不知那位娘娘却是位风雅有趣之人,我隔三岔五前往希乐堂,也与那位娘娘解下缘分。
除却她让我唤她如姐姐,不许我喊她娘娘,我对她的身份便一无所知,每次想要套话,都被她轻松挡回去。
然而宫内并无封号为“如”的妃嫔,私心揣测或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姐,她与我偶尔闲谈,琴棋书画多有所涉及,此外不论是国朝女子风行一时的香道,或是古朴而甚少为女子所修行的茶道,她俱是有所涉猎,真不知世间还有什么她不了解,我在她面前每每为自己的浅薄而自惭形秽。
然而种花一事对她而言全是新鲜事物,我也总算知晓为何她的悉心照料之下,梨树还是难逃一劫。我嗔怪道:“如姐姐你每次浇花都快要淹死这树苗,修枝时又将叶片子剪得干净,难怪梨苗活不得了。”
“我想那叶子黄了,就该剪,胡乱养着玩儿,枯死了也就那么回事儿,明年就换棵李子树种下替上就好了,”她掀起裙裾,蹲下看我除草,“有时还真羡慕你们内药局的药女,整日都有忙不完的活计,不像我日子闲得无聊,只能种种花打法时间,哪天我把所有的花儿都种好了,我的时辰也该到了。”
她话音波澜不惊,死亡本该是宫内忌讳的话,从不轻易出口,或许是对未来看得太过清醒,才连绝望的话都能说得平静。我顾左右而言道:“如姐姐有空不如翻翻书,弹弹琴,换换心情,种花操心得很。”
“琴棋书画都倦了,当初辛苦学了又有什么用呢?在维持家里的虚名,多听别人夸一句,你家有个好女儿罢了,”她探手略略扶正梨苗,道,“哎,我怎么跟你说了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话,真是被日头照昏了。”
上官婕妤说话毫无客套,一点即中,倒有几分谢荻的影子,然而她表达更为含蓄温婉,至多话中带刺。
我敷衍地笑笑,她岔开话题道:“先前听你说,你是越州选来的秀女,出身虽比不得长安城的数一数二的柳氏、杜氏、上官氏,但较之另外的,也不算差了,怎么会落到内药局做个普通药女?”
“我不巧殿选之前病得厉害,遂错过了。”
“真的很不巧,”她修长的指尖抚过我的长发,叹惋道,“你啊,或是吃亏在生得太漂亮了,才不防被人下手了……”
我不禁紧张,首次被人怀疑我殿选前的那场病有异,生怕被她继续怀疑下去。我用沾着泥土的手捋捋汗水黏住的发丝,转而道:“如姐姐说笑了,要说漂亮,听宫里人说,明贞夫人便是连洛阳白马寺里的千年牡丹都能比下去的。”
“明贞夫人,她的确很漂亮,近乎妖媛了,”她生出耐人寻味的表情,“单论容貌,五官完美得无可挑剔,华丽大气如盛开牡丹,丝毫不折损“姚黄夫人”的美名,世间女子站在她身边恐怕都要失色。”
难得听女子毫无妒意地夸赞另一女子的美貌,可见她真是美得惊人了。我向往道:“不知何时有机会去见见这位夫人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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