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叮铃铃’的声响,从马路一侧响了起来,热情的跑腿隔着街道冲徐振之喊了起来,喊道,“贵客,要不要乘车?去哪儿?只要五文钱,便宜的很!”
这些跑腿,不再是那些半大孩子们了——孩子们也跑腿,还做报童,但是现在随着木轮自行车的普及,这些成年的跑腿也成了买活军这里特有的风景线,徐振之来此的第一天便已经知道了这种自行车的用法:可以送信,可以送餐,也可以载人,若是他们没活儿的时候,蹬车载人去目的地,速度很快,收费在五文起,比较适合有些有急事的商贾,一般的工人行人,自然还是宁可自己腿着去,也不愿意付这份价钱。
若是在平时,徐振之当然也愿意自己走,但今日是去编辑部,见的是通信已久,为买活周报做注的沈编辑。徐振之私心里是很钦佩沈编辑的,因为她能为谢六姐的文章做注,而且,就属她做得最好最拿手,谢六姐的许多文章,徐振之不羞于承认,如果没有沈编辑的注解,他是不容易读懂的,至少不那么容易吃透。
去见文人墨客,自然在意形象,再说沈编辑又是个女子——这件事情,也已经逐渐在两江南北传扬开来了,人们都传说她是吴江沈氏的才女,由于买活军那里女子做官做事的很多,而且吴江沈氏又非常有名,许多人都很采信这个说法,对此的态度也是褒贬不一——
许多人都感慨沈氏有才无节,居然被买活军的名利给邀买了过去,但是,即便是这些人,也不得不承认,女娘们到了买活军,简直是如虎添翼,再厉害不过了,沈编辑的注是做得很好的,很多文人想要自己给谢六姐的文章做注,但是斟酌词句之后,发现自己的注解也很难胜过沈编辑。
凡是男文人,去见才女的时候,总是格外注意一切细节,尤其是这种仰慕已久的才女,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毕恭毕敬了,徐振之微微犹豫片刻,便坐到自行车后座上,说了句,“去周报编辑部——多少钱?”
“有些远,七文吧?得骑好一会呢,您贵体也是威猛沉重。”
跑腿身上的汗腥气立刻传了过来,还有清爽的澡豆气息,这种气味上的体验,是徐振之从前无法想象的,他简直不知道谢六姐是如何让这些劳苦人民都摆脱了那股子死葱烂蒜般的体味,买活军这里正值盛夏,天气非常炎热,这些做体力活的百姓都出了很多汗,但是并不邋遢,原来这两个形容词之间的确存在区别——跑腿身上的汗衫虽然洗得很破旧了,但还是相当的干净,说明他每天都有搓洗,并没有丝毫的懈怠,他搭在胸口擦汗的毛巾也很白。
做粗活的人——买活军管他们叫劳动者——并不天然就是又脏又臭的,并不天然就只配被老爷太太们看不起,这是买活军这里不知怎么就深入人心的概念。如果说买活军这一处,有什么人文是最让徐振之叹为观止的,除了那些灯具之外,便是这种说不出的人文氛围。
这个跑腿的收入固然是不如徐振之,社会地位也有很大的差别——敏朝的跑腿大概也会和老爷讨价还价,多要一些赏钱——但是,他们的语气不会这么轻松随意,‘贵客’这两个字中,会充满了柔媚和巴结,不像是这跑腿一样,你也知道他只是客气客气,这生意若是谈不拢了,他不做也可以,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很陌生的东西,徐振之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他知道敏朝的百姓们——不止是地位卑微的跑腿,便连一般的百姓富户,也很少拥有这种东西。
而徐振之本能地很喜欢这种东西,即便明知道七文钱偏贵,他还是答应了下来,到了地儿之后,他抽了一张十块钱的钞票给跑腿,跑腿笑嘻嘻地找了他三张毛票,徐振之看也不看就收起来了——若是在外,少不得还要掂量一下,看看制钱的成色,若是不够好,自然还要叫跑腿换一换的。
钞票这个东西,如果能保证信用的话,的确是比铜钱要方便得多了,至少掖在身上方便得多了。徐振之一边想着钞票是否是这世上最方便的支付工具,一边走到院门前——院门拦了栅栏,院墙旁边设了个大棚子,棚子底下放了一溜自行车,一个老头坐在挨着栅栏的藤椅上,一边摇扇,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不接受读者面访的哈,有意见可以写信,读者信箱在那里,直接投入就可以了。”
……看来,周报的读者前来编辑部的还真不少,徐振之不由说道,“应该许多都是来催连载故事的吧——我是来取稿费的。”
“可有信件?”老头抬起头来了,“确实,来催稿的最多,但也有来约架的,尤其是那个天一君子,笔墨如刀,多少人要来编辑部守株待兔,等他送稿子来的时候,和他拼个拳头大小——不必说,这都是笔墨上吵不过的。”
徐振之不由也会心一笑,这也难怪,天一君子笔下可是不客气,天地君亲师就没有不敢骂的,有些言论,非议孔孟、褒贬圣贤,实在是过分之至,也就只有买活周报会大喇喇地刊登出来了。
他取出编辑部的来信给老者看了,那老者大约也是有些学问的,将信看得很快,一看称呼,立刻肃然起敬,站起来拉开了栅栏,请他进去,“原来是徐侠客,久仰!久仰!老头子是九江人——徐大侠的那篇游庐山记写得真好!”
这个九江人,是如何沦落到云县来看大门的,其中也定然有些心酸往事,不过此时不说这些,看门老头带着徐振之走入水泥房——这院子明显也是经过扩建的,卫生间的水塔在后院高高竖着,水泥平房上空是架起的大天棚——到底是周报的总编辑部,天棚上绷着棚席,又缠绕了爬山虎,刚走到棚子底下,就觉得很是荫凉。
天棚这东西,是几百年前便流传下来的,可以避风雪砂石、遮阳避雨,但是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一样很遮光,用了天棚的院子屋子,一定是很幽暗的,不过,水泥房里燃着沼气灯,补充了天光的不足,几盏沼气灯钉在墙上,所接的管子在墙上蔓延着伸了出去,徐振之好奇地看着其中的细节——这个东西实在是太稀奇了,便是在买活军这里也很少见,他还是第一次能挨得这么近呢!
“沈编辑,徐侠客来取稿费了!”
他正出神时,门子已是为他通报了起来,一时间编辑部所有长桌上,正伏案工作的众人都抬起头来看着徐振之,倒让徐振之闹了好大的红脸,正局促时,又见一张办公桌后,一个中年女子缓缓站起身来,面露笑容,向徐振之走来。徐振之不由大吃了一惊,心想:这是沈编辑?沈编辑怎么是这个样子!
若说徐振之心底,对沈编辑有什么设想的话,那这设想,自然是要着落到人们对于才女一向的想象和认识:仔细想想,才女似乎应该都是很消瘦的,除非是糖代,否则胖才女总是罕见。
再一个——才女似乎应该都比较忧郁,毕竟女子善做闺怨诗,能做好闺怨诗的才女,怎么能不幽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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