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栓他们家,若不是行业十分特别,其实或许此时也会来做杂工。他们兄妹是绝境里出来的人,实在是穷得怕了,哪怕如今日子殷实,也是一家子都钻在钱眼里,半点不会懈怠。因从前宋牙婆说了,小妹读书有大前景,因此两个哥哥,第一着紧赚钱,第二便着紧小妹的学业,第三,就是在吃喝上舍得花钱。
狗栓想要学农的愿望,在小妹要留在云县上学的紧迫面前,便暂时不值一提了,他们对职业的选择,是很自然的——为着这赚钱的渴望,也因为在家乡有过类似的经历,心底并不觉得有多可怕,狗栓兄弟,现在是在医院寻了个收尸的活,也去百姓家里,为喜丧者入殓下葬,这个行当收入自古以来都是不薄的,因为不薄,很多百姓压根都支付不起。
好似狗栓家里,所有丧事一概都是家里人亲自料理,也谈不上买墓地、买棺材,家里有人的,挖个坑埋下去,再压块大石头,家里若是没有男丁了,连挖坟的人都没有,草席一卷,丢在乱葬岗里,不几日就被野狗吃完了。
所以要生儿子,若是生女儿,连坟都没有人能挖的,这是外头的普遍认识,但在买活军这里,又不一样了,这里的物价,和外头差不多是齐平的,但收入却比外头要高得多,人人都能有余钱料理丧事,至少,让养育自己大半辈子的亲人能入土为安,这是每个家庭共同的愿望——至于说大做法事,开流水席什么的,这个在从前,那都是殷实地主才有资格去想的事情,现在大部分家庭还不至于去考量这个。
而且,便是要做法事,现在也不容易找到人,买活军虽说没有取缔庙宇道观,但他们也不允许道士、和尚们不事生产,而且把庙里的地产都收走了——一间庙要维持,必然是要有自己的田地,很多香火旺盛的寺庙,同时都是本地的大地主,而且他们的田地素来是不纳税的。所以不要以为达官贵人一捐就是几百亩地,完全是因为愚昧迷信。买活军来了以后,自然是不允许他们这样做了,“有意见叫你们的神仙自己来和六姐说,谁还没个神仙供奉了!”
这是很有力的理由,若是和尚还要辩解说,自己道行有限,请不来神佛,那买活军的兵丁也有话说,“这样的道行,还好意思来念经?你根本就没有当和尚的资格啦!”
这算是终极警告了,若是再要抗争,便会被锁拿起来,和不肯服从的坏地主一起送去苦役,这些去苦役的人,迄今为止还没有能回到故里的,所以买活军这里并没有仙气飘飘的和尚道士,年轻有能力的,都被送去种田了,也有因为识字转了去做账房的,年老无力劳作的,也不能留在原地,便送去扶弱院,这和他们原本的生活是有一定落差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扶弱院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帮着照顾别的老弱病残,许多人去扶弱院了没有多久,便去世了。
一向是承包丧事的僧侣道士都消失了,民间的神汉巫婆,遭到的打击比和尚道士还狠,最多只敢私下里帮着喊喊魂什么的,若是被抓到了,也不轻饶,更不说出面操办丧事了,买活军这里的丧事,在需求急剧扩张的同时,供给又相当的有限,于是狗栓兄妹们,便一下走红了。
他们因为有在家乡的经验,对于丧事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而且又在医院找了个职位,不但可以接触到弥留者的家属们,而且也等如是有了个官方的身份,更能得到家属们的信任,他们的收费比民间的收殓人要更贵一些,但还是忙得不可开交,这不是,虽然还没有赚到能买水泥房子的钱,但巷尾那套院子,他们是整租下来的,要比巷子里大部分人家都住得宽绰,他们很多都是一家人住在一个房间里,一个院子,能住上三四家人呢。
要不然,怎么能在不年不节的时候,做上白面包子吃呢?还是肉馅的——闻味儿,可能还是猪肉馅!现在虽然生活好了,但一般的人家,一年也还是难得吃几斤猪肉,鸡蛋是常吃的,开荤吃鸡肉,猪肉实在是不上算,也就是农家每年杀猪时吃杀猪饭,能吃些鲜猪肉,余下的他们也要做腊肉吃——香肠买活军这里都是不吃的,因为小肠都愿意处理后往外卖,买活军的工业有很多地方需要用到动物的小肠。
对于狗栓这一桌的邻居们来说,白面肉包子,是这一桌里压阵的菜色,因此他们家就出了一个肉包子,大家便认为是足够了。其余的蛋饺、燕圆、牡蛎,都是同桌人家准备的,蛋饺,贵的是蛋,里头呢,买了一点鸡肉,加荸荠剁碎了,所费不多,但很体面,燕圆也是如此,都是素多荤少,是费功夫做的讨巧菜,牡蛎、虾干鱼干什么的,在云县也不贵,不过看着倒是丰丰富富。
隔桌的单身汉们呢,他们的菜色都差不多:大碗的把子肉,天冷了,凝结的肉冻,微红色,颤颤巍巍,泛着油光,倒进锅子里,烧开以后,汤也跟着变红了,再捞起来,把子肉肥肉透明,瘦肉暗红,冒着香气,一口咬下去肉汁四溢,叫人看着都咽口水。
还有一大盘红烧蹄髈,圆圆的一个一个,也是油光锃亮,又有一大盘炸物,都是之前买好的,放在红油锅里热,出来酥皮已软,泡透了油锅汤汁——荤菜全都是这些店里买来的大荤,油上加油,虽然也是齐齐整整,但各桌也都差不多,今年云县的食肆,有些脑子灵活的,腊月里便开始交钱定团年饭的荤菜,一盒盒做好了,拿油纸包上,吊在井里,上头都挂了薄霜,绝不会坏,到了除夕这天去取便是,也是销路极广,一个月便要发家致富了。
到底都是单身汉,没孩子,手里花钱要松得多,不管平日里怎么节省,到年尾也舍得买这些大荤,还有一点,一桌的壮汉,要大吃大嚼,也非得有这么多大荤不可。狗栓那同桌,所说的话,无非是自我安慰,虽然都是吃火锅,但几桌在菜色上的差别是显然的,孩子们很多都羡慕地看着邻桌的菜色,不过,也少有不懂事的稚童,会嚷嚷着要吃邻桌的菜色——团年饭按人头算钱,五岁以下的孩子来吃压根就不合算,这些家庭多数都在自家团年,要出来吃饭得等几年了。
“恭贺新禧啊!张兄!”
邻桌的汉子们,自然也不会在大年夜起衅嘲笑,而是热情地拿着茶水过来祝愿,“喝了桂花茶,一年更比一年好!”
“说得对!”小二手里端着大木盘,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吃了炸年糕,一年更比一年高——炸年糕来喽!”这也是包含在锅底里的菜色,南方人过年是一定要吃年糕的。
“炸年糕!炸年糕!”
孩子们便立刻跟着欢呼了起来,“爹!我要洒白糖吃!”
“好!好!”
大食堂里开了三十多桌,数百人聚在一起,都热情地欢笑了起来,“新年好啊!”
“新年好,新年还请多照顾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吃团年饭那——去年除夕,我在老家躲债,是在深山里过的!”
“哈哈,我们家啊,也没两样,前年吧,我们刚来这里,大扫除时,我把老家带来的木头鱼、木头肉都给丢了——买了一包炸鸡腿,又杀了只鸡,便觉得是再好不过的日子了。谁想着今年,年夜饭上有这许多大荤!吃都吃不过来了!”
“多亏了六姐,六姐万福万寿啊!”
不知是谁大声叫了一句,立刻引来了各桌热烈的回应,“六姐慈悲啊!”
狗栓、狗剩和小梅三兄妹,也混在人群中,脸庞被菜香氤氲得通红,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六姐多福多寿,六姐好啊!”
“来年可要好好干!”
“来年只盼着风调雨顺,一年更比一年强!”
“新年好,新年好啊!”
“喝茶喝茶!”
“这茶怎么有股酒味?”
“哈哈哈哈哈!”
“这个年糕的糖汁裹得好,趁热吃,趁热吃啊!”
笑声透过屋顶,远远地飘扬出去,伙计在食堂院子里点燃了一串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的喜气声中,混着孩童肆意的欢笑,“娘吃肉,娘,吃肉!”——华夏历1846年的新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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