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话当真不假,和议才达成几个月的工夫,如今谢逆那里,气焰是真越来越嚣张了!”
啪地一声,一份报纸被摔在了桌上,“现在竟然还公然以头版头条来呵斥外地士绅——这到底是国朝治下,还是她买活军治下?嚣张!可恨!”
“我方报纸,难道就不能给予一点回击么?十日内,至少要拿出五六篇文章来,而且要以白话为主,不要再拽文了——都说了,老百姓看不懂!看不懂!”
《国朝旬报》副主编,同时也是前西林悍将惠抑我,不客气地点着桌子怒声说道,“敢是西林无人了么?那些骈文写得垂珠骊玉,一个个议论着‘大同社会’,仿佛现在不是小冰河时期,大同俨然就近在咫尺,和那天一君子隔空打得有来有往的。让他们作文反驳一篇狗屁不通,遣词用句大白话的檄文,就都成哑巴了?”
“主编息怒!”
和《买活周报》类似,《国朝旬报》编辑部的人事关系,其实相当复杂,首先领衔总编的自然是宫中的皇帝,头版头条是必须要送入宫中给他检阅的。其次,还有个主编,是田任丘挂名,这个名也必须给他挂,虽然他并不实际参与报纸的运营,但若是没有阉党的支持,《国朝旬报》是办不起来的——第一个,合金活字印刷机就拿不到,也就谈不上一旬出一期,还能大量印刷,在京畿一带广为传播,乃至和邸报一起,全国发行了。
这两个挂名的大神之下,便是惠抑我这个老党棍了,他原是西林党的中坚,去年九千岁下台之后,阉党和西林党的关系有所缓和,秉持‘一致对买’的原则,暂时停下了不死不休的争斗,在几个要点上都达成了一致。
而在这之中,惠抑我因为一向是赞成重发宝钞,对买活军的货币政策有所专研,便顺利从原本唇枪舌剑、发折子攻讦阉党的刀笔悍将,转型成为了拿起笔和买活军战斗在第一线的报纸主编,以他的人望、学识,与相对开明的立场,以及和田任丘之间还算是友好的关系,这个位置也的确除他以外,无人可以胜任。
《国朝旬报》发行,是朝野都在慎重观望的大事,和民间如今日益兴起的不定期小报不同,这份报纸级别很高,各方面都必须仔细考虑,印刷质量、文章中立场和用词的考量,都是出不得一点错的。因此宫中的态度是,宁可前几期版面稍微少一点,也要少出错,以稳当为主,之后再慢慢丰富内容,不要一开始就闹了笑话,那么报纸的所谓‘公信力’,也就大大地下降了。
这个要求很合理,但对于惠抑我等人来说,却是做进去了才知道难处,别看《买活周报》上的文章,全是大白话,语义浅白,好像是个人都能写出来。但《旬报》要找人仿写风格类似的文章,还真不容易。
原因便在于一点:《买活周报》上的文章,之所以看了以后让人不自觉地信服,譬如对小冰河时期的预测,大家现在似乎都默认为即将发生的事实,而不是买活军妖言惑众。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的文章虽然全是大白话,但却有充足的数字去做支撑。
买活军说今年大米产量好,那就是产量好,每一地的数字都能列出来,买活军说今年气温比去年极端,那就是比去年极端,他们是会列出地名和月份,算平均温度和极端天气的天数的,虽然用的统计办法,未必是每个人都能看懂,但数字的翔实程度却是无人能够否认。
旬报这里,就算是想学,又该从哪里去找数字呢?就譬如说最简单的一点,人口,国朝现在对于治下人口的数字和流动的情况,真的清楚吗?
按制度来说,每十年就要进行一次全国人口的大查,这叫造黄册,但即便是太平时分,这造黄册能反映几成人口也是很玄乎的事情。乡间往往有隐户,而官吏又视造黄册、造鱼鳞册为发财的好机会,总是从中勒索渔利,带来的直接结果,便是大家都心知肚明,黄册也不能完全反映人口数目的变化。
更不说数十年以来,流民成风,户帖逐渐流于形式,黄册就更无从造起了。国朝的黄册,基础是发给每户的户帖,家里人口有了变动,便自行登记填报,去官府上册,而官府来负责核准。也就是说,黄册的基础还是大家没事都呆在自己老家,不会到处乱蹿。但如今路引松弛,南方流民一窝蜂般来来去去,怎么登记和统计?全是糊涂账,压根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就连最重要的人口数据,都完全是不得而知了,旁的数据完全可以想见,大概最清楚的便是每年的赋税银子,这个户部还是知道的——但也完全没有必要让小民都知道。
于是旬报的编辑,在文章选材上便陷入了泥沼,学买活军学不了,写一些歌功颂德的文章,又无法使宫中满意,没入职以前,个个摩拳擦掌,安心要大展奇才,让买活军的土包子知道什么叫做文艺通达,什么是真正雅洁精致的文笔,来了以后,天天唉声叹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找惠抑我抱怨,倒是让惠抑我夹在中间难以做人。
自然了,报纸不至于完全没文章可发,首先,一说要开报纸,各方的投稿、请托便十分踊跃,经学、理学文章的来稿汗牛充栋,甚至还有人请托人情,想要在末版刊发求名,几个编辑立刻成了京中学脉炙手可热的人物;二来,各地的战事、新闻,这些也能填充相当的篇幅;第三,最近朝廷新出的许多政策,也要在报纸上予以刊发,至少是仔细解释一下其中的意思,知照士绅,起到一个上通下达的作用。
有这三点在,每一期那自然都有东西,而且旬报的版面也不如买活周报那么多——头版头条自然是要有的,一般都是在说些政策、战事的事情,第二版也和买活周报一样,主要以农事、天时为主。
第三版,买活周报是说医学、养生的事情,旬报则别出心裁,主要是收集全国各地的疫情旱涝等灾害信息,进行刊载。这主要是因为太医署的一些心得,各医正敝帚自珍,不像是买活军那样乐意教导群众避疫,也因为大多数养生方子,都不是平民能够负担得起,便是要学也无从学起。
第四版、第五版,在买活周报上都是广告,求购、招聘分了两版,这个旬报是没有的,采取的折衷办法,是让京城这里原本刻印邸报的造办官署,每一期油印些京城市面上的广告,如吉屋出租、求购房屋、招聘、新货上市等等,夹带在旬报中发行。
这主要是因为旬报面向全国,州府甚多,目前国内还没有一个统一的市场,用得着在旬报上刊登广告,自然,也因为国朝自有体统在此,又不像是买活军那样的野狐禅,行事肆无忌惮,说起商贾之事也是大剌剌的没有丝毫遮掩。
旬报这里的第四版、第五版,便是一些经学、理学的文章,这是十分受到书生们欢迎的,有些对于买活军那套政治学的驳斥文章,也会被选登上来,扬我朝威。
至于第六、第七、第八三版,编辑部内众说纷纭,本来是想着选登一些话本小说、游记散文一类,但又有人说这似乎不合朝廷体统,于是想要改为刊登些朝政军事的文章,名为‘时评’。但宫中的意思是,前五版都是那样枯燥的东西,百姓谁愿意买来观看?既然是学买活军,就不要拉不下面子。于是折衷下来,改为博采众长,不论是笑话、诗词、戏曲,还是时评杂文,只要是好文章,都予以印发。
如此一来,旬报倒是比周报要多了一些观众,至少有经学版面,这一点是让朝廷内外诸多名教之士相当满意的,有旬报对比,买活周报便越发显得粗陋了起来,透着那谢双瑶流民出身的气质——毫无劝学教化的作用,满纸都是百工小道,将来买活军迟早要在轻视名教这一点上吃大亏。
若从销量来说,旬报的总印量,一期也能有个七八万份,并不逊色于买活周报多少,若是合金活字能够充分供给,再翻个两番也是不稀奇的,因为京城的住民,购买周报是很不便的,而且时效也不佳,买到的都是过时的报纸。
再一个,买活周报讲的都是买活军的事情,京城这边无非是看个热闹,看个医学、农事板块,其余的部分和他们关系不大。而旬报这里,政策、战报,这些都和自己的生活有关,而各地的疫情消息,这也是旬报独有的卖点,在京城寓居的外地人很多,大家都想多知道一些家乡的事情,因此多是要买来看一看。
至于经学、理学这些东西,对有意科举的读书人来说,自然也是很重要的,这么几期发下来,旬报倒是真的做到了叫好叫座、雅俗共赏,也让一力促成此事的田任丘面上有光,至于惠抑我的显赫,自然也跟着更上一层楼了。
既然旬报打了个漂亮的开门红,那么很快,便有一些朝臣蠢蠢欲动,想要发挥旬报的作用,在声势上和买活军形成对抗——朝廷对买活军虽然态度柔媚,但并不是一味的结交讨好,还是有强硬的地方。
以使团众人,乃至九千岁,又或者是信王等人传递回来的观点:买活军一向是很实际的,只要行动上没有太多的针对,嘴里怎么说他们一向并不是很在意。
既然如此,这就正中朝廷的下怀了,朝廷的看法,便是一边履行和议,一边在舆论上形成对抗、驳斥买活军的声势,以此巩固人心,也要做出一番中兴的气象来。
这里的道理是很浅显的,朝廷前一阵子签了前所未有的和议,在声势上已是受了重挫,如果在声势上还没有丝毫的反抗,那么便难免有些人灰心失望,要投到买活军那里去了。君不见买活军处,自从和议达成,已经日益嚣张了吗?就因为私盐队在姑苏遇挫,还特意在头版头条发了一篇文章,呵斥那些阻止买活军拐带人口的士绅?
私盐队,既然有个私字,是什么意思难道谢六姐竟不知道吗?居然就这样公然发文,真可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这篇文章是三月初刊发的,送到编辑部时,众编辑都是无语了——哪有这样做反贼首领的?连标题都起得如此口语化,半点都没有头版头条应有的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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