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堂叔对狗栓的提议不置可否,含糊地说,“那是青头贼的种子哩……”
去年的天花,便是由青头贼的疫苗而起,尽管那是假的,但似乎也带来了不祥的印象,让村里人对青头贼的东西有很大的戒心,尽管狗栓一家接种了牛痘后,的确没有染上天花,但这份好处既然没被他们分润到,那似乎就不能算是获得了他们的信任。二堂叔说的是另一件事,“狗栓,现在李老爷家算是绝嗣了哩,总是要过继一个的。俺们老李家现在就数你最出息,最有见识,二叔觉得该你过继进去,把俺们李家的大梁挑起来。”
狗栓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成为老爷家的一份子,一时怔住了,“二叔,我还有弟妹呢!”
村里的过继,那是很当真的,狗栓过继给李家,做了李家的少爷,狗剩和小妹便只能自己谋生了——他上头还有个李老爷没死,还有个大伯娘看着,敢把李家的钱花在弟妹身上?那谁都容不得他!
“头前说的那个张家,他家的童养媳也死了,小妹过去不是正好?狗剩也十二岁了,该担当起来,难道还能饿死了他不成?”二堂叔不以为然,“栓,你要想清楚,村里这回就数俺们老李家死的人最多,王家、曲家怕不是都要欺负起我们来?本来水就少,今年还能由俺们头一家浇地么?你既有本事,那便该立起来,为俺们老李家当了这个家!”
本是来商量种土豆,最后却说到风马牛不相及的过继上,狗栓晕晕乎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他有种仿佛从心底最深处迸发出的无奈——土豆看来是种不成了,连二叔都不支持他,到底也没有足够的人力,这土豆良种本来就是要抢的,要想种的人家多了,才能请来田老爷,还要去海州请,本就艰难,而且说是土豆的时令得赶冷天,天马上就热起来,夏收这拨赶不上,怎么也得等到秋后,秋后……今年的收成够吃吗?若不够吃,那连种土豆的余力都没有,恐怕大家都得逃荒去。
就算是过继给李老爷家,当了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李少爷,到那时候又能怎么办?大家都去逃荒了,谁来交租子,明年谁种田?有李老爷压着,怎么才能种土豆?其实便是能种,狗栓也不敢对收成打什么包票。这条本被他寄予厚望的路似乎也走不通。
狗栓最近脑子逐渐灵活了,不像是以前浑浑噩噩,到家之后他便立刻想到了一个新的顾虑:过继这件事,不是他不愿意就结束的,二堂叔的想法,在族人看来一点错处没有,李老爷不但是本村最大的地主,也是李家人抱团的中心,李家人最大的倚仗。现在他们家没个能顶事的男丁,其余族亲家,也没几个能办事的,还真有可能强行把他过继了去。
反抗?该怎么反抗?哪怕是最浑浑噩噩的流民,在乡间都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无法反抗一群人,尤其是找不到别人来介入的时候。当族里形成一致时,哪怕李老爷和他都不情愿,过继依然会是双方都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接下来,族老们会怎么做?给小妹找归宿,给狗剩找块好地佃,便算是交代过去了。狗剩会不会饿死,小妹在张家做童养媳又能不能吃得饱,遇到荒年会不会被张家人捉去菜人市,这些他们是不管的。而狗栓已经不是从前了,他不再能麻木地接受这样的命运,他至少看到了一条路——痘苗有限,天花蔓延,那么山阳道总是会有地方闹天花,哪怕他和弟妹专做收尸人去,和痘大人一起到各地去种痘去,在大家都种上痘之前,他们一家三口至少也还能吃得饱饭!
再之后呢?天下这么大,痘苗也不是说有就有,做上几年,等弟妹都长大了,有了一点积蓄,哪里去不得?县里的宋牙婆说,买活军那里,去了就有田种,万事官府都管,还可以读书上学,只要肯干就不怕没饭吃,甚至于……甚至于就是现在,去买活军哪里或许都不是问题!
宋牙婆不是先还想用几十斤盐买了小妹吗?
狗栓虽然一向木讷,但有时候又是个有决心的人,这主意没出来还好,一旦闪现了,便根深蒂固,往下深钻发芽,他站在自家那低矮的泥屋门口,望着远方低矮的麦田,看着二堂叔和二柱子一边说话一边一瘸一拐往李老爷家方向去了——二柱子运气不好,那天排队去得晚了,轮到他疫苗便没了,这次天花,他别的没什么,麻子也不多,但落下了轻微的瘸腿,注定是过继不得了。
他们可能就是去谈过继的事!
狗栓立刻就下定了决心,回屋开始收拾细软——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二两银子并一些包银的首饰,还有些厚实衣服,都拿包袱裹了,待弟妹们结伴回来,催他们洗了洗手,换下白布口罩,便道,“立刻睡觉去,咱们三更起身,天亮前要进城去!”
“进城去做什么?”弟妹都有些疲倦,但精神不差,他们是去村口祠堂照顾病人做杂活,虽然没钱拿,但也是可以吃饱的。目前来说,狗剩和小妹已非常满足现在的生活,并不像是大哥,还有些对于将来的忧虑。也不知道宗族在村中的力量,更不知道,若是大哥被选去李老爷家做嗣子,对他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这里没救了,便有土豆也救不活。”大哥的答话让人很有些迷惑,但决定是大家都能听得懂的。
“到买活军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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