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来说,武叔卿等敏朝官员,应当对此事喜闻乐见才对,毕竟买活军不得民心,对于朝廷来说该是好事。君不见多少反贼头领,都是朝廷带头传播其恶,不把它说成三头六臂,吃人肉喝人血的大怪物,那都算是客气了。这个谣,便是辟了也无用,因说话的都是本地德高望重的地主人家,第二是想辟也不能辟,哪有为反贼说话的道理?
但……谁想得到,现在朝廷也问买活军买疫苗了?现在登莱之处,说到牛痘,哪个不是摇头的?和别处掏钱种痘的热情不同,此地的痘苗来了三日,除了一些勇敢的衙役、兵丁之外,竟无一人敢种。这让武叔卿哪能不愁呢?
“啊,这、这。”宋一衷也没想到,其中竟混合了如此复杂的故事,一时间不由得瞠目结舌,他自御史一路做上来,至此方才体会到亲民官不好做,思忖半晌,方道,“世伯既然已经向朝廷请了疫苗来,当是已经拟有了对策?”
“所谓对策,无非是令兵丁下乡宣讲,阐明事情始末,并将去年那案子的主犯枷号示众,让他自己分说他做的混账事情。”武叔卿苦笑一声,“只是成效不彰,民间响应者寥寥——也不知是何缘故,此地的农户对乡绅如此忠诚,乡绅说买活军是青头妖怪,会吃人,他们便深信不疑,连城里的百姓也是惊弓之鸟,并不敢前来种苗。偏偏你在京城应该也收到消息了——山阴那一带又起了天花,而如今我们这里,不但百姓们不打,连士兵都迟疑得很,谣言满天飞,将官也不敢强行施压,报到我这里,要我裁决呢。”
“士兵也不种?”宋一衷的脸色终于变了——民间多死人,倒都在其次了,但军队一旦流行疫病,那就糟了,不但军心败坏,而且会直接造成城防废弛,无力压制乡野豪强,许多边远地方便是如此,第一年流行疫病,军队死的人多了,第二年那些平日蛰居在山野中的彝人侗蛮便开始闹事,此时的川蜀水西之乱,真要说的话,起因也是席卷川蜀的一场大瘟疫!
“世伯,此事不可再拖延了,必须立刻想出办法,”宋一衷立刻站了起来,满脸凝重地说,“否则,只怕登莱一地和东江势将更加疏远,世伯也将因此获罪!”
“老夫也是这个意思。”武叔卿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声,‘十三郎也是太性急’,不过没等宋一衷听完,便又肃容道,“明日,老夫会在登莱水军大营,阖家种痘,一衷可有兴致,前去做个见证?”
“什么?!”
宋一衷万没想到,已是古稀之年的武叔卿还要亲自出面,以身试痘,一时间不由怔在当场,半晌才道,“世伯!这!这不可呀——买活军这到底不是朝廷,若是其居心叵测,送来了毒药假苗——”
武叔卿却是心意已决,不论宋一衷如何相劝,都不改其志,只道,“买活军虽然狼子野心,但正因为此,一向也还算是言而有信,既然连一衷你也都种了痘苗,那便可见你也是相信买活军的,如何此刻又存了疑心了?”
宋一衷还年轻,便是真得了天花那也未必就死,武叔卿这都多少岁的人了?怎能相提并论?种了牛痘也要发低烧的,他心中实在是担忧老爷子熬不过这动荡,便起身要去内院求见,要请武叔卿家人出来一道相劝。
武叔卿道,“除了十三郎恰好拣那天离家之外,其余人有什么不知道的?他们也要一起种痘,我这里已写好了遗表,若是事有不谐,家门不幸未有人生还,便要劳烦一衷你送表上京了,你种过牛痘,倒是不会有事的。”
宋一衷听得实在是心惊肉跳,他们关中派好不容易借着袁礼卿和毛振南适合,上蹿下跳,推出一个领袖人物,在官场上为他们这些年轻御史遮风挡雨,哪舍得让他这般涉险?还是苦劝不住,竟垂泪道,“老世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百姓们着想,登莱这里若再换个巡抚,又是一通折腾,可该如何是好!”
“便是为百姓着想,才要尽快种痘——不能再死人了!一衷!”
宋一衷脱口而出,“死的不都是愚民愚妇……”便如同卖假疫苗的人,自己一定是种了真疫苗的,真正散布谣言的人,反而私下会去买了牛痘来接种,地主们是不会有一点事的,死的不都是那些不值钱的农户么?
他没有说完,便在武叔卿失望的眼神中慢慢垂下头去,“小侄一时失言,脱口而出,请世伯宽宥。”
武叔卿多年宦海沉浮,自不会有一点不对,和颜悦色宽慰宋一衷几句,又约定了明日去兵营的时辰,直到将他送走之后,方才扬声叫了老仆进来,指着宋一衷刚用的一只斗彩小方盅道,“把这杯子和钱巡检的杯子放在一处,以后宋大人来此,你们便用此杯为他上茶,其余的杯子,不要用了。”
这个钱巡检人如其姓,爱财如命,武叔卿十分不喜他,老仆应了一声,立刻便将杯子收走,取来抹布仔细抹过了宋一衷坐过的椅子,武叔卿这才觉得心中略舒坦了一些,但想到官场中如宋一衷之辈实在多如过江之鲫,视民如蝼蚁,只为自己晋身之阶,便有惠民之举,也绝非发自本心,又终是郁郁。
在书房中坐了半晌,方才命老仆找了管家来,道,“再取一百两银子,给十三郎送去,让他好生在云县,实心做事,做不出一点成绩,便不要回来了!”
他为官虽然清廉,但善于医术,这般的名医家里是不会穷的,管家听说要给十三郎带走一百两银子,丝毫没有难色,恭声应了下来,转身离去。武叔卿望着他的背影,仿佛又望见了那千顷碧波,望见了甲板上十三郎那张和他肖似,却因年轻还十分热诚的面孔,他不由微微一笑,又出了一回神,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副水晶眼镜,用细布仔细擦了,架在了鼻梁上,从书桌里摸出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仔细地重读了起来。
“眼镜果然又有些花了啊……”
“这臭小子,要真有孝心,能弄回一副玻璃眼镜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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