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楚笑着说,“她们做三姑六婆的人,可比你们灵醒多了,若不是深得信任,认了干亲的,也不会把传单发过去。之后的情况,走一步看一步吧,她们若是自觉在姑苏待不下去了,也可以阖家到买活军治下去,我们是很欢迎的。”
于是王家几个姑娘,也就详细地讲了自己是如何从绣楼中逃脱出去的,她们在绣楼中的生活,对于并山园之外的人来说其实也非常的新奇,翩翩和金娥都听得很入神,翩翩还一伸舌头,说道,“听说广陵的瘦马,也是轻易不下床的,都是学的小姐的做派——嗐!小姐也没比我们小伎子过得体面到哪儿去了。”
王琼华看了过去,翩翩梗着脖子也回望过来,似乎也知道这话并不太礼貌,便故意要在这个身份尊贵的小姐面前,更做出趾高气昂的模样来,以示双方在人格上的平等。没想到王琼华并不生气,反而很认真地说,“你说得是,不然,我们为什么要逃走呢?”
又站起来向她行礼,“多谢姐姐刚才救了我们,刚才在桥上,若是被发觉了身份,我们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翩翩鼓胀的气势便一下被戳破了,她那一点点的小脚,在椅子下方移动了几下,垂头低声说,“哪里敢受你这小姐的礼……我们这样泥地里的人。”
“既然来了这里,以后便都是六姐的活死人了,也没有谁高谁低的说法,哪怕是陆大红元帅,那也是六姐的仆役。”
小楚便立刻抬出了让所有人都极其信服的理论来,而这说法不论是行院组还是园林组都很好接受,翩翩见王琼华点头称是,神色自然,她那点子虚张声势的自尊心也就缓缓回落,另一种天性又开始占据上风了,“那你们带了多少银子出来,够给你姑姑做放足手术的么?”
王琼华却只是微微一笑,又起身行礼道,“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以后我日日夜夜为恩人姐姐向六姐菩萨祈福。”
小楚也打岔说,“好了,以后不要说六姐菩萨,我们活死人不许公然崇拜六姐,你们没看过《迷信、恐惧、统治》吗?现在准备去睡觉了,明日便上船往衢县去。你们——嗯,三个折骨缠,是不太方便在这里洗澡的了,那就只能等到了衢县再洗澡,这一阵子忍一忍。”
实际上,折骨缠的女娘很难每天都洗脚,因为痛苦且费事。翩翩、金娥的注意力顿时便转到了放足手术上,她们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小楚——只要给钱就能做手术吗?要等待多久?有多少人做了手术,多少人死——她们在船上该怎么生活,有多少人会一起去?
“要给钱,要签生死切结书就能做手术。”小楚一样样地回答她们:要等待大概一个月左右,之后会更快,因为现在会做这个手术的医生多了。医药费还是三十两,不过没钱也不要惊慌,到了那里或许还能想想别的办法,只要是真心做手术,而且不怕死,总是能做得上的。
做手术的人已经有数千了,目前死了三个人——虽然会有人死,但几千人只死了三个,还是很低的,因为现在天气冷,术后小心护理不太容易感染,她们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等到天气热的时候,手术就要停做了……
几个女娘现在已经完全遗忘了对来处的留恋,都因为小楚带来的这些好消息而陷入了巨大的幸福中——仅仅是今晚以前,可以随意移动的自由,对于她们来说还仿佛是水中月镜中花,尤其是裹了折骨缠的女娘,便是再后悔,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把双脚复原不成?没想到今日,只是一个决心,一段不长不短的水路,忽然间,未来竟比所能想到的最好都还要更好!
她们都已经几乎忘却了刚才那短短一段路上,所有的忐忑、惊慌、恐惧与疑虑,喜悦的泪水又流淌在她们脸颊上,擦也擦不完,拭也拭不去,小楚把几个女孩子带着全屋转了转:浴室、厕所都在走廊尽头,浴室打了隔间,隔间比较狭小,只能站着洗澡,“等过一段时间要改建一下,自从发了传单出去,很多小脚娘子要来了,至少要让她们能坐下来洗浴。”
厕所,这个没什么好看的,此外还有取水洗漱,兼烧热地笼的大灶台,也在浴室旁边,她们的住处是一间大屋子里设的通铺,那里已经有了十几个女娘,都坐在稻草铺上说话,看到小楚来了连忙站起来问好。
王琼华在昏暗的光线下四处看着,简直目不暇接,小楚说这些都是要和她们同船走的女娘,人数实在太多,只能改通铺,好在明早就走,克服一晚上而已。几个女孩子又哪有不情愿的?领了自己的被褥,便立刻缩在了温暖的稻草上开始叽叽喳喳说起话来。
这样的环境,实在地说,和并山园中大多数建筑无法相比,或许是因为人多,屋内的气味也不太好闻,有一股暖和而浓郁的人味儿,不过,除了王家女儿之外,翩翩、金娥和报喜却是一点滞碍没有,立刻就融入了进去,大概是因为她们从前的住宿条件和这个也相差不大,王琼华也觉得这里的好处不少——并山园的好去处那么多,但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原来住在后院,后来年纪到了,一进院子就住绣楼,这里的房间至少比绣楼要高大宽敞多了!而且也没有绣楼那股子幽深的水霉味儿,这里的‘层高’至少是绣楼的两倍——而且这里的气氛是多么热闹活泼!
“你是如何要来的?”
“我是被鸨母打得实在受不了了——”
由于新人的加入,这些女孩子们便又开始彼此诉说着因由、来历了,她们一多半都是行院花舫私倡院子里逃出来的,除此之外,这个是被家中定了一门不情愿的亲事,那个是公婆虐待、丈夫酗酒,自己是折骨缠的小脚,千方百计地划木盆逃了过来——姑苏城很多人家后门就是河,她小脚不太能走路,家里人并不提防,收拾了细软,爬在地上把木盆推进河里,自己翻进去,靠一柄饭勺,佯装卖藕女,就这样划到了水门码头。
愿意背井离乡,这样不名誉不光彩地逃走去做活死人的,哪个不是各有各的苦楚,也不顾身份上的差别,你说你的苦,我想着也哭了,我说我的苦,你也潸然泪下,说着说着,又哭成了一团,都道,“世上的苦命人怎么就这么多呢!”
苦命人在一起,互相地诉说着,似乎心里的苦也随着眼泪而流出去了一些,虽然是初次谋面,但不知怎地,彼此间已经俨然有了一股浓浓情谊。王琼华抱着膝盖,默不作声地听着她们的诉说,那些鸨母的所作所为,那些舅姑、父母、丈夫、兄弟、族人、吏目、恶霸、流氓……所有那些生活中能够欺压她们的人,所施加的种种凌虐,还有其中渗透了的愤怒与无助——她们不愿被欺凌,可除了逃走,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或许也还是有办法的,她默默地想,只是今晚她实在是很疲倦了,过度的兴奋,使得她现在完全沉浸在了一种昏眩之中,她几乎要以为现在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幸福的梦——因此她不愿立刻就睡下,她实在很害怕醒来后自己又在那黑洞洞的绣楼里,面对着永远一成不变的寂静。
“今晚外头很热闹呢!”
在她身边,屋中的女娘又向几人打探刚才屋外的动静,得知是城防营来人想要围住院子,她们便都立刻紧张了起来。“怎么会这个样子!”
有人道,“我昨日来时,并无动静,不知今日如何就这个样子了,也不知我们明早还能不能走得了!”
这句话顿时引来众女忧心,又有人道,“为何昨日无人拦,今日便来人了,难道走脱的女娘,人数之多已经引来了官府的关注不成?”
王琼华听到这里,一下就回过神,和报喜、王婉芳(王婉芳今晚到现在一滴眼泪没掉过)对视了一眼——若是王家知道她们走脱了,也不知会不会到处去搜索,或者找到买活军这里来,又抑或是只当她们死了。不过时间上来算,是合不到一起的,她们才走了多久,便有人来搜了,只能说因为她们的到来,或许明日的航程还会多加了阻碍,这便令人更加忧虑了。
“这个我知道。”屋角有个女娘怯生生地道,“昨日我来时,两间屋子里有四五十个女孩子,她们是定了今日一早走的,因人满了,我只能等下一船……其中一个是苏松水师将军家的娘姨,那个娘姨原是瘦马,生得极美,听说深受宠爱,是乘着将军去松江,带了好些人逃过来的,今晚想是将军府开始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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