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会场爆发激烈争执,打断她思考。原来苦思无果后,军方愤怒地指责科学家未提前发明出可抵御超光速母舰的超高科技武器,而科学家们在为自己贫瘠的想象力辩解的同时,反驳军方投入太少,导致许多极富想象力的科研项目无法开展。军方则委屈地诉说行政部门、预算和拨款委员会的政客们如何趾高气扬地骑在他们头上屙屎屙尿。政府代表赶紧大倒苦水,愁眉苦脸地解释税收如何不够分配。最后,大家心意相通,情深意长地将斗争矛头指向现任联盟主席玛格俾,对他领导能力提出极大疑问,群情激愤地主张立即罢免,不必等他将剩余任期做完。
帕弗洛连声大叫着请大家安静,几乎吼破了嗓子,可没谁理他。他这时候已经被人深深地遗忘了。乱七八糟的争论成了无来由的发泄,激动的情绪撕裂了理性的面罩,冷静这个词成了眼下最让人鄙夷的字眼。人类天然地对未知事物充满恐惧,并总是自以为是地按照自己的想象将恐惧毫无缘由地无限放大,然后深陷其中无力自拔。归根结底,还是死亡的力量太过强大,而人类的丑恶情感又实在太多,无法像快乐文明人期盼的那样,用纯洁的心灵锻造出纯洁的美好情感。创世主造人时一不留神打了个盹,人类便充满缺陷。
该如何让他们停止这歇斯底里的疯狂呢?她继续想。然而这念头刚一闪出便消失,因为她想到了她的两个伟大的母亲,立时充满杀机。“他们活该被征服,活该在恐惧中消亡,这些卑鄙、龌龊又软弱无能的水分子人……”恨不得张大嘴,伸出满嘴的獠牙,将会场中人一个个生吞活剥,包括心爱的普罗米修斯和帕弗洛。
她不知道将这几百号人全吃光后会不会解恨,但相信绝不会停止征服的步伐。她曾发誓要报仇雪恨,将水分子人杀光殆尽,来到太阳系后暗中筹谋,从默默无闻的乡村女教师变身为一所大学的教授,再到和帕弗洛同床异梦,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倍感艰辛,甚而不乏凶险,可终于奇迹般地距离最终目标只一步之遥。她相信这一步之遥一定能跨过去,复仇的种子必开花结果。
她脑子里又闪现出在凶猛的烈焰中焚烧的星球,仿佛听到亡灵凄厉的惨叫。“生命如此珍贵,本该万古长青,却因这些愚蠢而疯狂的水分子人而毁灭。终有一天,他们会一个一个地被我捏碎,捣成浆糊泥巴,做成芭比娃娃……”她咬紧牙想,眼里流出悲伤的泪,晶莹如珠,仇恨的火焰难以抑制地在胸中燃烧,更添伤痛。
但时间呢?一想到时间,她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普罗米修斯,而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很快注意到她表情的异常变化,误以为是会场的喧闹让她心绪难安,担心地握住她手。他仍处在感情的裂变中,还未适应新生活,情绪极其低落,根本不该来参加会议,但切芙媞的劝说有奇妙作用,迫使他魂不守舍地紧跟而来,磁力的吸斥效果相当明显。便是这轻轻的一握,也身不由己,发乎自然。
这一霎那,她本能地想抽回手,却有触电的感觉,身子一阵酥软,情不自禁地将头靠在他肩上。普罗米修斯替她抹去泪珠,柔声说:“别多想,二老会帮你的,他们可是我最好的朋友……”自以为是地将如海底针的女人心理想化,并产生顾影自怜的伤感。
她本能地激动,嘴都张开了,想吻他,却终于还是忍住了,一时心潮起伏。或许,我不会把他捏成芭比娃娃,那帕弗洛呢?她想,这个整天神经兮兮的讨厌鬼,难得地对我千依百顺。嗯,只要他一直这么忠于我、顺从我,到时我也可网开一面。肖赫塞斯和卜藏是两个好老头儿,还有……她忽然发觉需要原谅的人越来越多,因为这些人本和那切齿的仇恨无关,把他们全捏成芭比娃娃是不是过于残忍了点?
她一下烦躁起来,脑袋瓜儿轰轰响,仿佛要炸裂,这才发觉要把问题厘清好难,不亚于研究中子星爆发。“可总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这些该死的水分子人。母亲的命,比他们全加起来还要珍贵……”
“要是你不舒服,那我们先回房……”普罗米修斯的关心不乏平淡味道,如同礼节性问候,却是在感情汹涌剧烈地跌宕起伏后,难得的一次真情流露。她看他多少有些尴尬地笑了下,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带着渴求,心里生出甜意,本想依从,但又想多保留一份女儿家的尊严,末了还是将头伏在他壮实的胸膛上,合上眼默默依偎。
一阵又一阵的争吵声不住传来,嘈杂而混乱,很快驱散她因仇恨而滋生的种种胡思乱想,让她集中精神听满会场的人在绝望中继续夸张地以他们奇特的想象力争执不休。一个很大的声音响起,不知是科学家还是将军,竟疯狂地叫嚷将密布在外太阳系边缘的小行星和彗星全部炸毁,以形成一道宽广的冰层,冻结超光速外星母舰。“天啦!这些自私到极点的水分子人,为了活命真是什么都敢干。姑且不说做不做得了,就不想想没有了那些小行星和彗星会怎样吗?太阳系由小到大的所有构成,是偶然的吗?是能随意破坏的吗?”
“他们文明才勉强达到一级,还没走出过太阳系,就自以为是宇宙主宰,可以胡作非为,这要无知到什么地步,才不算无知呢?”她忍不住冷笑,以更奇怪的目光看着在眼中晃来晃去的人,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一块冰。冰很快变得无限大,占据了所有空间和时间,遥不可及又深不可测,当中的一小点热源逐渐融化四周生成一个不断扩大的水域。清凛的水从不知处涌起,淹没她后向无尽处漫延,直至达到局部热力学均衡状态为止。
她知道,这无限大的冰就是浩瀚的宇宙,那极小的一点热源需以无穷数计算。大尺度下,不断扩大的水域便是经典宇宙学所描述的可观测宇宙,外部环绕的冰就是量子引力理论的预几何相宇宙。宇宙只有在边界处从一种相向另一种相的过渡,其动力来源于一阴一阳的明暗能量的交替作用,无始无终,无生无灭,根本就没奇点的爆炸。
“人们不可假定这些方程对于很高的场密度和物质密度仍是有效的,也不可下结论说膨胀的起始就必定意味着数学上的奇点。”噢!先贤如此精辟的告诫却被他们抛诸脑后。如果某天醒来,他们发现宇宙从未真正达到过无限大密度状态,现在的膨胀很可能始于从前的一次收缩的末尾,宇宙当时达到了一个非常高却仍有限的密度,该怎样崩溃呢?又或者,他们发现了4π的神奇妙用,会想出什么超科幻武器呢?多么夸张、搞笑!
激烈的争吵仍在继续,没完没了,如溃堤的洪水席卷整个会场。她在喧嚣中沉思,又在沉思中听到帕弗洛近乎愤怒的大吼。帕弗洛见普罗米修斯竟然和切芙媞亲密地依偎在一起,而自己却孤零零地站在主席台上,不由无名火起,连催他上台发言。
普罗米修斯瞧着乱哄哄的会场,很是犹豫。切芙媞微笑着鼓励他。他走上台先习惯性地想了想,才说:“电磁波传播速度的有限性限制了超光速双向宇航通讯的可能性,地面站用电磁波无法向接近或超过光速运动的飞船发出指令或建议。如能找到传播速度大于c的新信号源,以光速或超光速航行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谁知刚开个头,就招来一顿痛斥:“还要你说吗?即刻的危险是太阳系和人类毁灭……”痛斥者有的瞪大眼睛怒喝,有的挥舞双拳大叫,显得十分愤怒,情绪难以控制。
突然,一个胖乎乎的秃头学者指着他鼻尖大声地说:“是他!就是他那晚顽固地拒绝购买小女孩的快乐药片,让我们所有喝酒的人都失去快乐。这败类是我们快乐文明人的耻辱,把他赶出去!”很快有人响应,冲上去狠狠推了普罗米修斯一把,另有人鄙夷地向他吐口水,更多人挥舞拳头……普罗米修斯连连躲避。帕弗洛本想大发嫉妒之火,以谱写美好情感,谁知事情搞成这样,一时惊慌失措,想要劝阻,也被人推开。气氛一下紧张起来。
普罗米修斯没想到自己突然间成了无数人发泄恐惧、悲伤、愤怒、嫉妒、绝望等丑恶情感的共同对象,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帕弗洛劝阻不了,偷眼向切芙媞望去,见她也正冷冷地盯着自己,暗叫糟糕,不知她盛怒之下,自己丈夫位置能保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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