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听那皇帝高声道:“那先生呢。”只见两个侍卫押了一个儒生模样的人进得殿来。那人未几半百,脖颈与双腕被一副枷锁铐住,双踝亦缠着镣铐,“哗哗”作响。纵是如此,却面色凌然,眼神颇为不屑,又似有无限悲痛。侍卫喝道:“跪下。”那皇帝疾言厉色:“怎对先生如此无礼?快去了枷锁镣铐。”侍卫吓得冷汗直流,慌慌忙忙撤下刑具。那儒生没了枷锁,忽地抬起手指着阶上那皇帝,喝道:“燕贼,汝等兴兵作乱,以下犯上,看你模样定然已践帝祚,你知罪否?”又环指殿中百官叱骂:“汝等乱臣贼子,助纣为孽,安有颜面残喘于世,皆当自经!”迟遇书闻言,心想这皇帝看似谋朝篡位而来,而这儒生必属前朝旧臣宿儒,言行颇有忠骨。
那皇帝微微一愣,又“呵呵”笑了几声,走下龙床来到那儒生身旁,轻声道:“先生你所言有所不经,吾乃尊祖训诛奸臣,法周公辅成王。”那皇帝口中的成王为周武王之子姬诵,武王逝后,成王年幼即位,周公姬旦摄政七年后还政成王,作成传世佳话。那皇帝这样说,自是将前朝皇帝比作成王,将自己比作周公。
那儒生冷瞟那皇帝一眼,问道:“成王安在?”那皇帝道:“自焚于宫中,已然安葬,先生若不信,可问这殿中之人。”那儒生听言委于地上捶胸嚎啕大哭,悲恸之声震彻大殿。他且哭且骂一阵,蓦地停住,起身又问道:“何不立成王之子?”那皇帝似料他有此一问,微笑道:“国赖长君。”那儒生蔑“哼”了一声:“一派胡言,何不立成王之弟?”那皇帝嗔道:“此乃吾之家事。”那儒生急道:“若为平民百姓,又或一般达官贵人,可称家事。汝等谋逆,岂能妄称家事?怎不惧天下人耻笑?”迟遇书心道:“这皇帝以周公自比,定是前朝皇帝血亲,谋反做了皇帝。”又念到那贞观皇帝亦是诛杀至亲才做得皇帝,果真逃不出“自古无情帝王家”。
那皇帝哈哈大笑道:“世人说读书人忒杀迂腐,今日果然识见。我已登皇位,此乃天命所归。识时务者为俊杰,现有心放你一条生路,只要你肯为我草诏,以告天下,不但奸臣之名可免,更可青云直上,福荫子孙。莫要逞一时之意气枉送性命,祸及妻儿。那齐、黄二人没你这等福分,必死无疑。”那儒生听言缓缓向案前走去,那皇帝见状微微一笑,满朝文武亦是长舒一气。不料那儒生刚至案前,忽地抬脚将案椅踹翻在地,墨汁洒溅旁人一身,大叫道:“忠臣铁骨岂能受贼人要挟?死则死矣,绝不草诏。”那皇帝面容由喜转怒,威吓道:“不惧我灭你满门么?”那儒生冷笑一声,咬破右手食指,抓起一张草纸,急书四个血红大字,抛于地下,迟遇书凝睛一看,乃是“燕贼篡位”。又听他淡淡道:“拿去昭告天下罢。”
想那皇帝只道已然莅阼,无人敢与其作对,那儒生自会草诏,待草罢诏书,再免其罪,他定会感恩戴德,天下人亦感其宅心仁厚。怎奈那儒生虽一介斯文,却是铮铮铁汉,当着满朝文武之面对他言必称贼,百般羞辱。他百思不得其解,世间真有这不怕死之人?不由得失却耐性,大喝一声:“殿前侍卫何在?将此狂生拿下,凌迟处死。”方才那两个侍卫上前按住那儒生就要带走。
就当这时,百官中闪出一人,一身僧衣,有冠无发,跪在那皇帝身前,急道:“万万不可……”未及讲完,那儒生厉声道:“兀那妖僧,佛曰众生皆善,勿要妄屠生灵,汝等助燕贼谋反,落得多少生灵涂炭,又使吾皇自焚而崩,今日你却假仁假义。依我而言,那阿鼻地狱早为汝等留下空位,快快去罢,莫误良辰。”那皇帝不待那人回话,厉声质问那儒生:“人间之事你尚且看不清楚,还说甚么阿鼻地狱,你心下所忠之人,平生未害一人么?你说他在那阿鼻地狱不在?我当日‘靖难’亦是自保而为,否则,那烧死的就不知是何人了。不妨对你明言,自古胜者王侯败者贼,我方今手握生杀予夺大权,对你已是一忍再忍,若你当下回心转意,可免一死,如若不然,诛你九族。”那儒生听罢,先是冷笑几声,转而放声长笑:“莫说九族,燕贼,你诛我十族又如何。”那皇帝一丛怒火中烧,狠道:“今日我……朕就诛你十族。”那求情之人向前紧爬两步,颤声道:“陛下,他意求一死,以成全美名,欲陷陛下于不义。更何况,今日若杀了他,天下读书的种子就绝了,还望陛下三思。”迟遇书听言心中一惊,不知何人身价如此之贵,皇帝登基非他草诏不可,且若是杀了他,便绝掉天下读书的种子,暗自纳罕。
那皇帝不屑道:“笑谈,莫说不会绝,纵使断绝,又值如何?”那求情之人还要多言,猛见那皇帝目露凶光,恶呆呆地望着自己,急急忙忙后退两步,起身回入班中。那皇帝环视左右,徐徐言道:“你欲求死,就成全于你,诛你九族之外,再灭你友生一族,正好十族。”那儒生闻言狂笑:“燕贼实不负千古之逆臣,身背千古骂名,敢行千古奇刑,诛人十族,千古未有之事,我若成被诛十族千古第一人,定能千古,如不诛我十族,千古之后,我未必能千古留名,幸甚,幸甚。”这一番千古之论,说得慷慨激昂,迟遇书顿生敬仰之情,只盼那皇帝收回成命,莫要杀他。
那皇帝冷笑:“沽名钓誉之人莫要张狂,就再送你的妻女入教司坊为妓。”那儒生听言缓缓转过身去面对殿外苍天,仰起头颅紧闭双目,长叹一声:“唉——”流下两行热泪。那皇帝高声道:“来呀,拉出去,凌迟处死,行刑之时,枷示于市,以戒奸佞。”那儒生不待侍卫上前,迈步出殿,口中吟道:“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
那皇帝猛喝道:“拉回来!”二侍卫急忙扯住那儒生,拖回殿中。那皇帝慢踱两步,忽地欺上前去,抽出一侍卫腰间钢刀,恨道:“我先剐了你这张嘴。”说着横斜刀刃,运气于腕,刀头顺着那儒生左边嘴角向外一拉,那儒生“啊”了一声,自嘴角至左耳立时豁开一道血口,露出口中红牙,血口以下血肉外翻,鲜血淋漓,胸口透红,众人无不掩目。那皇帝扔下钢刀,松口气道:“去罢。”那侍卫忙拣起钢刀入鞘,将那儒生架出殿外。
那儒生疼得厉害,却依然不屈,念念不停,因手捂左腮,声音不甚清楚,却也依稀辨得:“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吾皇,罪臣来矣……”余音不绝。
那皇帝回到高台之上,瘫坐在宝座之中,俯视台下众人,哪有一个敢抬头仰视。他呆坐良久,忽又精神抖擞,大笑几声。众人诚惶诚恐,不知他因何发笑,但听他说道:“散了罢。”就有人高声道:“退朝——”迟遇书登觉通身一松,长吁一气。
过了片刻,众人方退出殿外,迟遇书随着众人出殿,兀自思索方才情形,忽觉胸前异物窜动,右手摸出捧在手心细瞧,乃是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心道:“何时身上多出这两枚棋子,莫非真是在梦境?又或是鬼打墙?”想到此处,抬起左手,自掴一记耳光,只感头晕目眩,半会儿才立定。再瞧面前,却换作大门两扇,里面似有刀兵之声,而身上朝服不再,敝衣褴褛,端的一个乞丐。
迟遇书顿觉颓丧,这半日来他经历颇多,始终不解其由,更不知如何方能返回家中。对着大门呆望两枚棋子半晌,忽地攥起拳头,转身癫狂而走,口中低唱道:“参商再现人间呐,千秋功业论机缘。甚么是黑,甚么是白,谁能看得真呐,说不清,道不楚,又是几百年,唉!又是几百年……”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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