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八方,天上地下。
源源不绝。
空间越来越狭小!越来越逼仄!越来越拥挤!
李长安一路挣扎,那微光已近在眼前,可周遭已经连挥剑的余地也没有。
无数手臂纠缠住他,叫他再难以前进时。
一只指节扭曲却不改坚定有力的大手从微光中处探了进来。
李长安握住了它。
下一刻。
脱出“泥沼”。
眼前是大笑的铜虎与关切的镜河。
挥袖放出鱼儿击水,带着三人向后疾退数十丈。
待稳住身形,举目望去。
大蛇浮于漆黑的海水中,巨大蛇首高高俯视下来,长长蛇身蜿蜒入黑暗深处不现,教人知其巨,难知其长。
而龙子龙女们一群群好似重云环绕其身,不住有龙子龙女一股股涌入其蛇腹破口,修补鳞肉破损。
三人深知,待其修补完好,又将是一场厮杀。
恰在这时。
“找着啦!找着啦!”
剑伯应声出现在三人身后,保持着一贯的沉默,被他夹杂腋下的覃十三却在手舞足蹈。
“铁索找着了,龙宫便在那个方向。”
他一边指向远方,一边怯怯抬头望了大蛇一眼,又飞快低头不敢再看。
“咱们赶紧逃吧!慢了,非叫它一口吞了不可。”
“聒噪,不过一副旧皮朽骨而已。”铜虎一根根掰直手指,“若非在水里,我早就拆了这条烂骨头。”
李长安扯去被撕扯啃咬得破烂的外袍:“早晓得海里有这等怪物,咱们出海前就该寻几个水战好手。”
“府君说甚笑话?”镜河捧着遍布裂纹的法镜,“钱塘熟识水性又有本事的,不是在十三家的水师,就是为虎作伥被咱们斩了,怎会与你我同行?”
说话间,三人目光交流,已有决断。
再挥袖。
几尾符鱼摆尾衔住镜河、剑伯与覃十三向着龙宫方向疾退。
而大蛇已修补完好,缓缓垂下巨首,数不尽龙子龙女成群盘旋,仿佛风云激荡。
当面。
铜虎舒展利爪。
李长安横起长剑。
…………
逃!
逃!!
逃!!!
符鱼的灵性早已耗尽,化为死物,覃十三只能手脚并用在尸林中亡命逃奔。
同伴都已不在身边,唯留萦绕在耳边的一句句:
“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可他有什么办法?他只是个小巫师罢了。
只能哭喊着麻木地向着既定方向逃窜。
惊惶间,却没注意到,前方渐渐有微微的光亮,原本尽是死物的尸林中慢慢有水藻珊瑚,甚至一些小小的生物。
光芒越来越亮,水藻越来越密。
咚。
其实并没有声音,半爬半游中,他突然撞上一道柔软却不容逾越的透明壁障,倒栽而回跌坐在地。
愣愣看着眼前的水藻随着呼吸般的水波有节奏的晃动,眼睛越瞪越大,终于一个激灵,爬起来,贴着透明壁障望内张望,里面是一片倾颓的不似人间造物的宫阙。
龙宫?!
他尝试呼救,可废墟里一个人影也瞧不见,又摸索着壁障试图找到一个可能存在的入口。
推倒浮尸,拨开水藻。
冷不丁。
和一个从壁障里探出头颅的东西撞了个正着。
那是什么样的怪物啊!
有狭长的脸颊,惨白的牙齿,生满粗而密的短毛。
漆黑的眼睛瞪着他。
“啊呃。”
…………
在城北的白云坊有一豪杰,在剿灭窟窿城的过程里,为“解冤仇”下了死力,城隍开府后,也理所当然领了阴府职司,并兼任了白云坊鬼头,坐镇里坊。
其虽出身微末,却敢想敢干、仗义疏财,为坊间敬重。
妙心宣布竞选城隍,大肆许愿招揽时,他没有离开。
抱一封金挂印不告而别,府中人心动摇时,他没有离开。
铜虎被逼北走,李城隍大受打击逐渐深居简出时,他也没有离开。
时人都夸他忠贞不二,也暗暗为其叹息,认为麻衣城隍败局已定,他越是忠诚,就越是明珠暗投。
不想。
十三家却捅出一个消息。
此人得势后,暗中收揽了一些精通“造畜”之术的邪门歪道,利用职务之便,悄悄联络城中老饕重建起灵肉的买卖,他所以不离开,不是忠贞不二,是深知自己犯下的罪行,莫说城隍府,便是近来格外爱惜羽毛的十三家也容他不得!
城隍府里已吵翻了天。
若趁着消息没有扩散,将人和案件一并悄然处理掉,十三家必定大肆宣扬,说城隍府官官相护,遮百姓眼、捂百姓嘴云云。
若公开处理,此类恶行,这等丑闻,也定会给摇摇欲坠的城隍府重重一踹。
两头为难之际,大伙儿便分外想念黄尾,别管馊不馊,至少有个主意,但这几天他老不见人,想来是主意被驳得太多,一气之下,学小七、剑伯回飞来山躲清净去了。
吵吵嚷嚷时,文判华翁拍板作了决定。
此事欲平公议。
只能公审。
……
依旧是邀信徒入梦。
依旧在“无回崖”畔。
可这一次,却有十三家的人马前来旁观。
大伙儿虽认为他们是来看笑话的,可既是公审,便没有驱赶旁人的道理。
于是。
钟声再响。
公审开场。
此案人证物证俱在,案犯无从抵赖,很快定下斩刑。
可在押案犯去崖边斩首之际。
他却突兀挣扎,高呼“不服”。
文判怒斥:“罪证确凿,何敢不服?!”
“我有罪无罪,岂是你一区区判官能定的?你是阴官,我亦是阴官,依《麻衣律》章程,无有城隍法令,谁也不能斩我!”
“放肆!不见府君就在台上。”
“呸!人样也没有的东西织了身皮就敢冒充城隍。”
“大胆!”华翁一惊,“左右,还不快快斩了他!”
“且慢。”
熠熠灵光射入公堂。
杨万里身周簇拥着兵将现身场中。
依旧一副从容恬静模样:“文判莫急,别坏了自家律法。贫道也曾听闻,李城隍心灰意懒,已远走海外。若如此,麻衣城隍怕是审不了此僚,不若交予锦衣城隍处置?”
“不过是宵小之徒为脱罪口不择言罢了,不劳阁下费心。”华翁死死盯着杨万里,“说什么冒充城隍,不知是哪个在胡言乱语?”
“是我。”
杨万里身边一员身材矮小的护法兵将摘下兜鍪,露出一张毛脸。
他重复道。
“是我。”
场中一下变得喧腾,种种目光纷纷投来,台上“李长安”叹了一口气,一挥手,驱回了信徒灵识,又见雾气迷离,已变回了织娘模样。
“善均大哥。”
说话的是五娘,大伙儿都爱叫黄尾为黄尾,只有她和无尘唤他“黄善均”。
“你平日也是个有情义的,今日缘何突兀变节?莫非有甚苦衷?”
黄尾低着头。
良久。
懦懦回答:“我想投胎。”
投胎?
大伙儿投来的目光从期盼变作疑惑,从疑惑变作不可置信,从不可置信化为暴怒。
霎时。
毛脸贼、黄皮狗一类谩骂与质问如同疾风骤雨扑面而来。
杨万里笑吟吟在旁,并不阻止,留得黄尾攥紧拳头独自承受,他哆嗦着身躯,颤抖得越发厉害。
终于。
“没错!”
他猛地抬头大喊。
“我就是只为了投胎!”
“你叫我黄尾,他叫我黄尾,你们都叫我黄尾。”他指着众人,“我想当黄尾吗?我想披着一身狗皮,想拖着一条狗尾巴吗?不!我不想。”
他又看向五娘:
“五娘总叫我黄善均,我谢谢你,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更不想当黄善均。”
声音变得哀戚。
“因为黄善均是个烂赌鬼,赌光了家产,气死了爹妈,赌输了自个儿的命,连累了发妻被债主掠走卖为僧伎,世上独一份儿的王八蛋,一等一的不孝子!”
“我想投胎,因为只要投了胎,就没了黄尾,也没了黄善均,一切一笔勾销,从头再来。”
他咧嘴在笑。
可泪水早已如泉涌。
“我是鬼。”
“我想投胎。”
“我要投胎。”
“我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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