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处坟茔和墓碑的位置堪称极佳。
就在顾家小院对门,仅仅是隔着一条街道。
早在王莽时期,顾家小院周围的房屋都已尽归朝廷。
这么多年过去,这条街道虽仍在使用,可四周的房屋也概不出售,想买都没地方买去。
更不必说能够堂而皇之的在皇都中心不远,繁华地带建造坟茔了。
这和有钱没钱都没什么关系,属实是有些太离谱。
便是用民间葬礼的喻义来说也不太吉利,何况在繁华闹市中,还是皇都这等寸土寸金之地建造坟冢.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能完成这种壮举,绝不是一般人。
商本来正在讲述着夏朝经历天地剧变的事宜,察觉到顾担的目光后,渐渐止住了言语。
两人一同沉默着继续向着前方走去。
一路上各种各样的声音传入耳中:拐杖拄地的声音、脚掌落在地上的声音、车辙滚动的声音、骏马嘶鸣的声音、路上行人交谈笑骂的声音
身处凡尘,自是万丈红尘滚滚而来,尽是人间烟火气。
唯独两侧已被风雨雕琢之下,各处都显得有些破旧的房屋,明显落后了繁华皇都一个时代。
道路崭新而宽敞,平整坦途足以让人纵马驾车而过;房屋破旧而古朴,风吹雨打留下岁月不可磨灭的烙印。
路上的行人嬉笑打闹,朝气蓬勃;而两旁房屋却是寂静无声,安静祥和。
夏朝百余年间,这迥然不同的事物竟也相当融洽的汇聚在了一起,让人不觉割裂。
这里已经成为夏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自您走后,先帝规定,这条街道可以修整,但路边两旁的屋舍都不许动工。便是岁月打磨之下久经不住,也仅能维护,而不可推倒重建。”
这个时候,商再度开口,提的却已是故人。
“何以如此呢?”
顾担问。
“先帝怕您再回来的时候,找不到家了。”
商笑了起来。
夏朝有些地方变了很多。
但很多地方也没有变。
变的是生活,不变的,是建立以来的初心。
在夏朝的皇都,每一天都有无数充满抱负的学子渴望建功,无数名人志士想要在这里大展宏图,无数商贾去而复来。
无数人汇聚在这里,为夏朝带来生机。
旧的东西逐渐逝去,高楼垒落而成,大道又宽又阔,昂首挺胸的子民们可以自豪的与每个人大声交谈,因为他们同属夏朝,这是最大的骄傲,夏朝每个人的骄傲。
夏朝越发兴盛,皇都也愈发繁华,有的时候商走在大道上,都会恍惚片刻,甚至觉得有些陌生。
除了这里之外,想在皇都之中找到十年前的风景,都已是很难了。
遑论能百年不变呢?
变化当然不是一件坏事,无数仁人志士呕心沥血,就是为了让之后的百姓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
只是,在变化之中,倒也不妨留下一点东西,一条回家的路。
人老了,总是容易念旧的。
顾担没有说什么,商口中的先帝理应是承平帝,只是他和承平帝并不熟悉,连面都没见过几次。
只不过走在这条崭新的大道上,看着街道两旁的房屋旧舍,虽显得与周围略略有些不合时宜,倒也能称得上一条与众不同的风景线。
对于真正熟悉它们的人,亦能勾起心中潜藏的最深沉的思绪。
顾担显得愈发沉默,连脚步都慢了许多。
但纵使再怎么慢,熟悉的屋舍仍旧一一划过眼帘,落于身后。
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顾担终于是走到了顾家小院所在,但他却没有看向顾家小院,而是来到了对门处的坟茔前,看着坟茔前方所竖立起来的一块墓碑。
【夏朝丞相苍之墓】
清澈的目光注意到了墓碑上的字迹。
笔走龙蛇,苍劲有力,书法很好。
那块石碑是很简单的青石碑,以夏朝丞相的规格来说,无疑是不太合身份的,就连眼前这处坟包都显得分外简陋和古朴,不足夸耀。
若非呆的地方委实过于惊人,这处坟茔扔到荒郊野外也不会显得有任何的出格之处。
“苍丞相生前在此处选定了位置,执意要在此处下葬。”
商走到了顾担的身后,略略落后一步,轻声说道:“我和先帝都劝过他,苍丞相都不肯听。就连这块青石碑,和上面的字也是他自己搞的。”
“那混账,向来是连我的话也不听的。”
顾担骂道。
他可还记得,苍那个小王八蛋为了给小女孩取暖,把姬老留给他的笔记都给烧了,可谓是罪大恶极。
陪葬品还有他需要学习的书籍。
因此苍还被他吊在柳树上给抽了一顿。
知道错了,坚决不改。
“哈”
商轻轻的笑了起来,说道:“自您走之后,苍丞相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任职近十年。与我、荀师一起编撰了夏朝的法典,有功于社稷。
此后荀师请辞,专攻儒家之道,于是苍丞相也任职了丞相之位,直到故去的前两年,才告老辞官,居住在了这里。”
商指了指苍的坟茔所在。
生前和死后呆在同一个地方,只能说不愧是苍。
“苍丞相任职两年后,荀师离开夏朝,周游列国,我则创立了法家。苍丞相是墨子的弟子,荀师的师兄,我的师长,您的后辈。
他在丞相之位,协调庙堂、墨家、儒家和法家之间的矛盾,无论在哪方面,他都说得上话。
也是因为苍丞相,才使得夏朝内部没有一家独大。无论是墨、儒、法还是帝王权谋,只要能让夏朝变得更好,苍丞相都不会因门户之见、理念之别而有所顾虑,也没有人能够说他偏心。”
商缓缓说道。
苍虽然不太着调,但他的身份很大,也确实有才学。
他是墨丘的门生,是荀轲的师弟,是顾担的后辈,也是商的师长。
儒也好,墨也罢,法也行,纵是庙堂都得给他三分面子。
当荀轲也离开夏朝之后,没有人比苍更适合丞相的位置,谁也不行。
除了因为个人行事作风颇被人诟病之外,苍在正事上倒也真没撂下过什么。
“别夸了别夸了,再夸下去,我怕他晚上托梦给我炫耀。”
顾担啐道。
“哈哈,倒也不止是有这些。”
商随口就开始讲起了苍的黑历史,“苍丞相在位之际,喜繁华,爱美人,妻妾百余,酒肉纵歌不止,狂放肆意,时人为之惊叹,庙堂内常常有人因此弹劾于他。
便是晚年,告老辞官,牙齿脱落,食难下咽,每日皆吸吮人乳,年过百岁有余,可称人瑞。
甚至让皇都之中都掀起过好一阵喜食人乳之风,一时间皇都‘奶娘金贵’.可是让先帝都头疼了好久。
临老前还拽着我的手,问我能不能偷偷改一下史书,他所求不多,只要不要让‘奶娘金贵’这种事情流传下去就好。”
“哈哈。”
顾担也笑了起来,玩笑道:“那你改了么?”
“史书成册,一字万钧,怎可改呢?”
商故作无奈的摊手,“只是有些可怜先帝咯。”
两个人在坟茔前谈笑风生。
反正被提及的那个人也不能突然扒开土堆,怒斥不公。
活着的人就是能对死去的人指指点点。
不服的话,你跳起来打我啊!
苍大概是服了。
因为他没跳起来。
“苍丞相这一生,羡煞旁人。”
最终,商如此总结。
当真羡煞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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