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园后忽然走来一名侍女,见了阮元及孔家父子,忙下拜道:“老爷、少爷,阮大人,方才小姐听闻家中来了朝中贵客,是个饱读诗书的学问之人,想着过来一见,不知老爷是否应允?”
孔宪增点点头,道:“无妨,让她过来吧。”
那侍女随即走下,片刻之后,便带了一名少女过来,阮元虽站在孔宪增后侧,见了那少女,却也不禁眼中一亮。那少女虽和孔家其他人一样,身着素服,不施簪珥,可面庞圆润,精巧有致,眉目口鼻,端正纤妍,犹如工笔勾勒一般。双目黑白分明,晶莹澄澈,可那剪水双眸之间,却似隐隐藏着一番从容娴雅的气度。少女一如孔府其他侍女,因丧之故,不施脂粉,但她面色本就白嫩,在园外的日光之下,更显晶莹剔透。只是少女虽然相貌出众,身材却未免偏瘦了一些,不过阮元本也是清瘦之状,故而也未在意。
阮元眼看这少女美貌之间,更有诗礼之家的优容气质,一时不觉心念微动,竟看着少女一路走近,直至孔宪增身前数步之处。忽然之间,阮元瞥向腰间的素带,顿觉心中惭愧,暗骂自己道:“阮元啊阮元,彩儿齐衰之期未过,你怎可去看其他女子?彩儿与你九年夫妻,今日你目光竟属意他人,若是彩儿在天有灵,你可如何对得住她?”心下想着,只得强自克制,将目光向左移了数寸,余光看着少女向孔宪增盈盈一拜,举止优雅自如,竟是说不出的动人。心中更觉过意不去,只好略低下头,索性不再看那少女。
孔宪增倒是并不在意,道:“阮学使,其实之前是在下疏忽,未能告知阮学使。在下原有一子一女,这位乃是长女,今年正好十七。平日颇好诗书绘画之事,阮学使之前所见,便是小女所书所绘了。”又对那少女道:“你也过来,见过新任的山东学政阮大人。”
阮元只好强自克制,只当少女并不存在,如寻常施礼一般,向着少女作了一揖。少女自也侧身下拜,向阮元回礼。饶是阮元修养深厚,却也不能对这少女完全视而不见,只觉少女举手投足之间,均是异常温柔舒适,他也是愣了半晌,才强行定住心神,道:“在下阮元,见过孔家小姐,在下方才在书房之见到数幅手书,不意竟是小姐所作。小姐年纪虽轻,学问见识,均自出于人上,在下看了,心中也是敬服。”
只见那孔小姐双唇之间,依稀有几番轻动,面色之上,亦自有着些笑意,道:“阮学使这般称赞之词,小女听来,却是有些愧不敢当了。小女家中人人都要读书,学些诗礼,原是常事。至于作诗,眼下海内工诗之人,亦不在少数,小女不过率性而为,闲来随意做得几首罢了。想来阮学使识人之多,应是十倍于小女的,这‘出于人上’四个字,小女却有些不解。难道学使所见那些皓首穷经之人,竟也比不上我信手所至么?其间深意,小女还想请阮学使指教。”
再看孔小姐时,那一番笑意已自散去,所余下的,便只有端方持重之色。阮元自也知晓,此时孔府正值丧期,若孔小姐是孔宪增之女,她便是已故衍圣公的侄女,要服满一年丧期,不能随意说笑。而这位小姐的聪明才智,也远在自己想象之上,方才所问,表面上是请阮元赐教,实际上是在看阮元有无真才实学。若是自己毫无主见,只是随口称赞孔小姐一番,她定要抽丝剥茧,直到自己主动承认,所谓“出于人上”,只是随意逢迎为止。这便是自己学艺不精,主动露出马脚,却与孔家无关,但孔小姐也定然再不会瞧得起自己。隐约之间,心中却也暗自有了些不服输的想法。
孔小姐见阮元一时不答,也补充道:“阮学使自可放轻松些,阮学使若是才学所至,是不急于这一时的。不如我等先行入内,待看过小女这些诗作了,再一一点评不迟。”又对孔宪增道:“爹爹,我等且入内一看,如何?”
孔宪增也点点头,一行人便又入内,孔小姐走到书迹之侧,轻轻说道:“这几幅字,是当日小女偶得《长恨歌》与《连昌宫词》,一时信笔而作,其间中意的字句,便多录了些。偶有所思,便又自作一诗,列于其侧。而且我这首《读长恨歌》,只写了上一半,学使所见,应该不全。却不知这半首诗里,学使是如何看出‘出于人上’之意的?”
阮元于这数步之间,早已想好了应对之语,便随即问道:“在下也想先问过小姐,这《连昌宫词》,下面尚有数句,轴上亦有空白,小姐却为何不再写下去了?”
孔小姐仍是从容,道:“阮学使,这《连昌宫词》下面几句是什么,可否念来听听?”
这首诗阮元早在少年之时,就得蒙母亲林氏教授,是故说来不难,道:“回孔小姐,下面四句乃是‘开元之末姚宋……’”这句最后是个“死”字,阮元觉得孔府临丧,直言不雅,便直接略过,续道:“‘朝廷渐渐由妃子。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若填上这四句,这一轴想来是可以写全了。”
孔小姐却道:“我为何要填上这四句?即便空着,不也很好么?”
阮元听了,倒是有些惊讶,原本看孔小姐样貌举止,一举一动皆自得礼法,可不想赋诗行文,却是随性所至,无拘无束。但眼看左边孔小姐自己所作之诗,当即明白,道:“小姐是认为,开元之后,朝政败坏,并非杨贵妃之故,是以此句与小姐心念不合,便弃而不录。其实小姐这番见解,便是在下所言,出于人上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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