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他送了什么,不过啊,阮翰林是真识时务,眼看阿中堂王中堂老了,你看,这不立马调头送礼了?”
“那是自然,你看看人家恒瑞,阿中堂那边亲家结着,今日这礼?嘿嘿,五箱上好的蒙古皮草。怪不得人家打了败仗,还能当一品将军呢。”
和珅听着,也知道福康安话中有话,这一句话说出,不出数日,阮元送礼之行就当满城皆知。到时候阿桂、王杰等人,说不定就会和他翻脸,若是阮元孤立无援,那最显而易见的救命稻草,就是自己。至于福康安为什么会帮自己,可能是因为福长安之故,一时也没多想。所以也暂时不动声色,只听阮元回答。
阮元也清楚,这是福康安的挑拨离间之计,他这样一说,旁人想的不是什么和珅德高望重,而是自己一个原本应该清廉、有气节的读书人,竟然也开始给和珅送礼了。在座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是存了巴结和珅之意而来,为了增长声势,也会把自己当做一杆大旗,立在外面,他们只管高声呐喊,却绝不会帮助自己做任何实事,最后不动声色,从中取利。可自己的名声,只怕从明日起,就要被这些人败坏了。
但即便如此,既然做好了来送礼的准备,自然也要面对这些突发情况,眼看福康安这一句话,已经是针锋相对之势,阮元也顺势答道:“回嘉勇侯,和中堂上年间,兼任我翰林院的庶吉士教习。下官不才,正被选做庶吉士。一年之中,和中堂多次亲临翰林院对学生多有提点教诲。尽师生之礼,原是圣人先贤之意,学生报答恩师,亦是本分。”
这一段看似中规中矩,实则态度明确。阮元于和珅之间,只有师生授业之情,并无其他。福康安眼看阮元应对得体,也不禁笑道:“阮翰林说,和中堂亲临翰林院,对你提点教诲。这倒是我孤陋寡闻了,只听闻和中堂吏治之才出众,和中堂学问如何,我在外多年,竟是不知,实在惭愧啊。阮翰林,和中堂提点了你些什么,可否告知我等啊?”
这话本也有调侃和珅之意,只是和珅想着,福康安毕竟为自己解决了阮光平的问题,上一年安南战事紧张,自己没少被乾隆批评,福康安结束南部战事,便是有恩于自己,更何况福康安此举,实是对己有利,故而没有言语。阮元同样知道,福康安这一问正好切中要害,和珅学问平平,原本在翰林院也没多少作为,但若是自己含糊其辞,那就说明之前全是自己假意敷衍,旁人也只会认为,自己是个逢迎谄媚,实无半点才能的小人。眼看接下来只得背水一战,阮元心神略定,从容答道:
“回嘉勇侯,和中堂在翰林之时,曾与我等论及公孙衍、张仪之事。论及《孟子》之中,‘大丈夫’所谓何事。孟子有言,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朱子亦曾言明,公孙衍、张仪阿谀苟容,窃取权势,实乃顺从之道,而非大丈夫之道。”
“讲到这里,和中堂与我等言及,这顺从之道,与大丈夫之道,究竟有何不同。所谓顺从之道,其本质在于顺从之人,心中本无恒定的是非。相反,他们以别人的是非,作为自己的是非。似此般全无主见,凡事应声附和,便是顺从之道。而大丈夫之道,其关键在于,心中要有是非。故而,为学当以格物致知为本,只有勤加学习,方知何为是非,知道何为是非,便应遵循是非之道而行,而不应以他人意志之转移,言行之变迁为准则。和中堂这一番大丈夫之辨,实在让学生收益良多。”
和珅听了,嘴角间也不觉泛出笑意。其实这一段话,还真是自己在翰林时所讲。但当时和珅不过仗着聪明过人,对《孟子》章句随意解释,竟也能讲得通。而那日课业之后,庶吉士们每提及这段话,无不嘲讽和珅口是心非,没想阮元竟还记得,并且说了出来。
其实这“大丈夫之辨”,在《孟子》中不过是个较为浅易的话题,此时清代汉学发展已近百年,和珅这种解释,并不算特别高明。可在场人众,大多是为逢迎和珅而来,素无学问,几个逢迎和珅的翰林平日才学平庸,因此阮元这样回答,也无人觉得不妥。而且有了实据,福康安这边也就无机可乘。
福康安眼看自己两问,阮元应对得法,既留住了尊严,又不失于礼节,想来阮元绝非寻常儒生,只觉他兵法筹算之学上,同样颇有天赋。一时心中又恼又喜,恼得是自己没占到便宜,喜得是阮元若真能为自己所用,日后无论文治用兵,都必将事半功倍。
而且阮元这两次回答,也并无任何令人不快之处。福康安想着再问下去,一时也讨不到好,便不再发难,而是说道:“不错不错,你年纪轻轻,竟然对答如流,实在难得。只是不知你今日前来,带了什么礼物给和中堂啊?”
阮元道:“回嘉勇侯,和中堂授业之恩,学生自当相报。只可惜学生家中本不宽裕,买不到珍贵之物。学生家在扬州,内子原籍在徽州,正是盛产笔墨纸张之处。故而今日带来湖笔百支、徽墨百枚、宣纸百幅,以表学生敬意,还请和中堂见谅才是。”
和珅听了,也知道阮元此举,是为了回应自己送礼之事,他知道阮元是扬州人,便在京城寻了些扬州式样的糕点茶叶。阮元则以江南特产回赠,正好还了这个人情。江家本在扬州,准备江南特产也很方便。这些笔墨纸砚价值其实不如金银珠宝,自己平日也不会在意。但阮元礼都送了,而且非常精致,当然也不能拒绝,遂道:“伯元,你的心意,老师知道了。今日是老师生日,你既然来了,我和府自当盛情款待。不如坐得近些,也好多尝尝我们家厨子的手艺,如何?”说罢对身边的刘全使了个眼色,刘全会意,便准备下得厅去,给阮元另寻一桌。
没想阮元答道:“回和中堂,和中堂好意,学生自然感激不尽。只是眼看天色已晚,学生若不能早归,只怕宣武门就要闭了。”
和珅疑道:“伯元,你家不是在前门吗?宣武门关闭与否,与你何干?”
阮元道:“回和中堂,学生这几日,已将暂居之所,迁到了外城扬州会馆。这两日正值休假,还需再安顿一番。更何况,学生酒量本浅,之前饮下一杯酒,已是有些失礼。眼下只能再饮一杯了。若是多了,只怕酒后失言,反误了和中堂一番栽培。”
和珅听了这话,也不禁沉吟起来。自己之前之所以拉拢阮元,一大半原因不在阮元自己,而在他背后的扬州江家。可阮元迁居扬州会馆,日后便更容易和翰林那一班文人来往,与江家的联系也自然会越来越淡。这样即便礼物是江家出资购买,总是算在阮元身上,自己想结交江家的计划,也就落空了。
但阮元话说到这里,自己也没法强留,只好答道:“无妨,既然伯元有家事,那便早些回去吧。只是下面一杯酒,伯元就不要再推辞了。”阮元也应声称是。
一时间第三杯酒也已经饮毕,冯霁雯担心阮元真的酒量不好,怕他找不到路,就暂时离席,陪同阮元出门去了。走到半路,看阮元神色时,不禁笑道:“看你样子,确是醉了,但也算清醒,酒后失言的事,想你也做不出吧?”
阮元虽然已经有些头痛,但依然清醒,忙陪笑道:“夫人见笑了,学生酒量确实不佳,而且若是再留在这里,只恐还要饮酒,到时候学生就……就真的不知会怎样了。”
冯霁雯忽道:“听致斋之言,你家原在前门,现下却搬到宣武门去了。想来也是不愿和我们家扯上联系吧?”
其实阮元心中,确是如此想法,但此时他只觉冯霁雯语气和善,自然不愿直言,恐惹她不快。故而答道:“夫人错怪学生了,学生刚到京城时,身无长物,故而只能寄人篱下。现下学生做了编修,也有俸禄了,自己处理自己的起居,也是应该的。”
冯霁雯道:“看你言行,也知道你平日当是和阿中堂、王中堂他们亲近些。或许今天这酒宴,你也本不该来的。明日这些人出去了,自然会把你来我府上之事,告知其他翰林。你以后的道路,只怕更难走了。”
阮元已然清楚,冯霁雯虽是和珅妻子,但为人正派,善恶分明,与和珅完全不同,故而也对她多了几分好感。这时听她好言相劝,自是感动,道:“多谢夫人提点,只是学生在这京城之中,总会有些事,是需要学生去面对的。也请夫人放心,后面的事,学生自有办法。”
冯霁雯也点头道:“好,阮翰林,年轻后辈之中,我看你确实是个人才,只盼阮翰林日后做官,勿忘今日之志,不要被……被这样的朝廷弄变了心才是。”话虽如此,但想着自己荣华富贵,毕竟一大半也是和珅之故,最后这句话声音甚轻。
转眼见阮元已走到门前,两个送礼时的仆人早已准备好车马,便过来接下阮元。阮元也向冯霁雯道别,一路折回扬州会馆去了。而“阮元送礼”之事,果不其然,没过两日便已经传到了翰林院和六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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