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施琅已躺在卧室的红木床上,虽然触目锦翠满屋富贵,内心深处却是烦躁不安,想起义弟施安的哀声求恳,忆起从小到大出生入死的种种经历,心肺隐隐有团郁火燃烧。
半晌之后自言自语道:“大丈夫若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施琅好男儿敢做敢当,既成了汉奸就要当得彻底,哪管世人痛弃唾骂。”
如此自我宽慰稍解心结,闭上眼睛正要朦胧睡去,门外忽地传来轻微脚步,接着有人与守卫亲兵低声交谈,听声音是侦缉处统领,义子施世轩。
施琅知道施世轩为人精细,若无要事绝不会此时前来打扰,心想莫非施安病情有所反复,心头一紧,忙从床上坐起,叫道:“世轩进来!”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施世轩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见施世轩面色平和,施琅稍感放心,问道:“世轩,你爹怎么啦?”
施世轩怔了怔,道:“谢军门关心,阿爹没事。”
习惯性向周围张了张,上前数步,低声道:“禀军门,修来馆厦门站派人送来紧急密报,说明郑叛逆派遣特勤处死士潜入厦门企图暗杀军门,代号屠施行动。”
说着递过封撕开的密报,神情颇有些不自然。
施琅投降满清万夫痛骂,皆道卖国求荣猪狗不如,带兵打仗又助纣为虐屠杀了无数汉人,自然更成为众矢之的,会写文章的著书痛骂,精通武艺的上门刺杀,平生不知遭遇过多少次惊险,每次都是险死还生。
听明郑派遣死士潜入厦门刺杀毫不在乎,白眉微轩,冷哼道:“屠施行动,屠狮行动!把施琅比做雄狮,郑克塽那小子也算瞧得起老夫。”
披衣下床,随便趿了双木履,接过密报细看一遍,皱眉道:“修来馆探事吃啥干饭,只说察言司派遣死士潜伏刺杀,多少人手如何行动全然不提,让老夫如何防备。”
沉思半晌,嘴角忽地现出狞笑,重重把密信拍在紫檀桌上,伸手抓过银壶,对着壶嘴咕噜噜灌了大半壶浓茶。
施世轩立在旁边面色青白,着实有些尴尬。
施琅自小收他为义子,教授侦辑刺探,警戒保卫,担任福建水师提督后特设侦缉处,由他全权掌管,掌管巡查缉捕和情报侦讯,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大半年下来毫无建树。
明郑叛逆派遣刺客潜入厦门暗杀,侦缉处厦门站毫无察觉,居然要黄性震管辖的修来馆厦门站提供机密情报,侦缉刺探能力高下立判,不啻往脸上抽了记火辣辣耳光。
施琅放下银壶,见施世轩面色忽青忽白,他向来视施世轩如同亲生,虽然心中有气,倒没有冲他发火。
抹了把嘴冷笑道:“姚老儿遣人送来密报,分明是向老夫示威,让我晓得施琅性命在他的掌控之中,随手可借郑逆之手屠灭施琅。嘿嘿,姚老儿打的好生如意算盘,施琅可不吃他搓圆揉扁那一套。”
施世轩呐呐道:“军门,我……”
施琅摆手道:“你年纪太轻,侦缉处很多老人对你面服心不服,况且修来馆近些年招降纳叛,树大根深,一时赶不上也不稀奇。”
冷笑道:“修来馆三教九流都人物有,多的是见钱眼开,你要在修来馆内部多下些功夫渗沙子,该花银子的花银子,该动刀子的动刀子,等果子成熟再整个摘下来,瞧姚老儿没了修来馆还有啥花样好耍。”
响鼓不用重锤,施世轩眼前宛若拨开迷雾豁然开朗,重重点了下头,道:“轩儿明白。只是眼前的刺客——”
施琅沉思良久,忽地伸掌往桌面重重一拍,呵呵轻笑了起来。
光阴飞逝,转眼就过了子夜。
沉睡中的厦门岛如同被泼了浓墨,黑魆魆伸手不见五指。
施家老宅内外静寂无声,悬挂在廊柱上的灯笼发出惨白光芒,值勤守夜的亲兵无精打采蜷缩在岗位上,有的还偷偷摸摸抱着枪杆打瞌睡,一副太平无事的懈怠模样。
后院原是仆役下人住所,向来空闲无人留意,堆放杂物的柴房门口更是连岗哨都没派上一个。
貌似平静的浓重夜幕遮蔽下,关得紧紧的柴房门悄无声息敞开条缝隙,一条游鱼黑影悄无声息滑了出来。
黑影戴着黑布面罩,浑身套在连档衣裤中,携带的弓箭匕首等武器都涂了黑色颜料,与浓重夜色浑然一体。
黑影滑出柴门停留片刻,滴溜溜眼珠四下张望,小心窥视周围动静,见数丈开外的后院墙角隐着名值勤清兵,闭着眼睛打着极响呼噜,显是偷懒睡觉。
黑影有些放下心来,贴着墙根慢慢游走到廊柱边,把身子隐在房屋曲折的阴影中,抬头瞧了瞧距离自己不到丈许的清兵,见呼噜打得更是惊天动地,隐隐闻到股浓重酒气。
原来鞑子居然喝醉了酒!
面罩下的嘴唇不屑地弯出弧形,黑影从腰里摸出飞钩,右手微抬已钩住房梁,发出扑哧一声轻响,在黑夜中不啻巨雷轰鸣。
黑影心头别的一跳,又扭头瞧向清兵,见他居然侧过身子,倚着墙壁睡得极为香甜。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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