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章秋谷在王佩兰家吃了瘪,郁闷地从她家出来,就在弄堂里迎面遇到了贡春树,便带着贡春树到了客栈内,走进房间坐下,章秋谷就把贡春树的手卷取了过来打开细看。
只见那一幅画约有二尺余长,绫锦装潢,十分华丽。上面画着一座工笔楼台,纱窗半掩,青琐横斜,高高的吊起一挂湘帘,栏杆屈曲,映衬着楼外边几树垂杨,随风飘拂。重杨之下便是一湾流水,停泊着几只画船。那楼窗内倚着一个美人,露着半身,凭栏凝睇,春山敛恨,秋水含颦,微微的带着病容,丰神酸楚,那一双眼睛紧紧注视着楼下的一只船上。
船头上站着一个少年,玉树临风,风姿俊雅,和贡春树甚是相像,呆呆的仰望高楼,四目相视,神气之间画得甚是活泼,发纹衣褐,工细异常,大有赵子昂的笔意。
章秋谷看了一会儿,赞道:“这个手卷果然画得不差,却像是近时名家的手笔,可是吴友如画的吗?”
贡春树道:“不是,吴友如听说已经死了有几年了,这个手卷是我们常州一个画家名叫黄松寿画的。”
章秋谷不语,只是点点头。
贡春树便接过手卷,把后面放开,见后面空着丈余长的素纸,摊在台上,说道:“就请你的大笔一挥如何?”
章秋谷摇头道:“这些事儿我从来没有弄过,我还是给你做一篇四六序文,这提拔的事,你还是去请教别人,我却做不来的。”
贡春树见他不肯,也只得罢了。把手卷收起,向章秋谷笑道:“你既然不肯,我也不能勉强,那就赶紧写序文,我好开开眼。”
章秋谷笑道:“你还是这般性急,我先构思一下,你别打岔。”说着,便站起来在房内走了几步,不到一刻钟,腹稿已经打好,向贡春树笑道:“我想做一篇短的四六文,题目就叫《懊恼记》;你那一个手卷,索性也叫做《懊恼图》,如何?”
贡春树拍手叫好。
当下章秋谷取了一张冷金笺铺在案上,提起笔来飕飕的便写起来。
一笔王献之的行草就如兔起鹘落的一般,写得满纸上龙飞凤舞。
贡春树见他下笔如有神,简直就是再生的曹子建,转世的温八叉,暗暗的心中佩服。
不一会儿,章秋谷就写完了,一气呵成,把笔一掷,站起身笑道:“虽然潦草成文,幸好没有什么不通之处,你来看看,如果有不妥的地方,我们一起斟酌着改改。”
贡春树笑道:“你又说违心话了。老实说,我们做出来的文字,无论再怎么不通,总还是比近来名士文章高了几倍。况且你的四六文也是极好,我们一班同辈之中,没人能赶得上你。”
章秋谷一笑无话。
贡春树便走近案前看时,只见写着道:
琵琶沦落,商妇工愁,小玉多情,十郎薄幸。所以情天不老,韩寿圆割臂之盟;密约难忘,徐令合惊闺之镜。彩鸾已嫁,嗟绿叶之成阴;飞燕重来,笑花枝之独照。未还珠于合浦,先种玉于蓝田。扬州杜牧之狂,太白西川之痛。桃花易老,银汉难通,此《懊恼记》之所由作也。
则有门承通德,家庆弹冠。刘晏七龄,能为正字;邺侯四岁,解赋方圆。少登北海之堂,长有羊车之誉。而且何郎怀袖,春留十日之香;李泌丰神,夜抱九仙之骨。长卿善病,叔宝多愁。未逢绿绮于临邛,先得倾城于吴会。罗敷相见,遗玉佩以归来;卓氏私奔,脱貂裘而换酒。天上双星之会,碧落团圆;人间倩女之魂,红绡惆怅。盖飘萧华发,依然卫玠之姿;落拓江湖,未改潘安之度。三生慧业,一见倾心。蚌已含珠,人难化鹤。海天蜃气,辨幻影于楼台;情海生波,更惊心于风雨。匆匆归去,歌残白练之裙;好好题诗,剔破桃花之纸。花开造次,心未死而先灰;莺苦丁宁,泪将流而未敢。公河莫渡,指白水以为盟;比翼相期,愿青天之作证。从此相思刻骨,远梦惊心。丁香之眉结难开,莲子之心期终苦。押衙已死,叱拨何来;碧血招魂,黄衫安在?使君打鸭,可怜花底之鸳鸯;公子思乡,谁解笼中之鹦鹉?愁如春水,不解西流;泪似大江,还期东去。
嗟乎!冯京宅里,何来金带之招?温峤堂前,未有玉台之聘。当年相遇,愿为连理之枝;他日重逢,长作相思之树。
贡春树看了又看,爱不释手,朗吟了几遍方才放下,向章秋谷道:“这一篇四六做得香云缭绕,花雨缤纷,词意缠绵,文情宛转,真个是鹿锦风绫之艳,珊瑚玉树之珍。我等实在是望尘莫及,甘拜下风。但是你是不是把我抬举的有点过分了。虽然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但我自己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当不起这样的揄扬。”
章秋谷大笑道:“文字中的褒贬,扬之可使其上天,抑之可使其入地,哪有什么一定的讲究!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就当我是说的别人,你何必这么呆板?”
说得贡春树也笑了。
贡春树又道:“我把你这篇草稿带去给修甫他们看看,明天在密采里请你们吃大餐,你可有工夫么?
章秋谷道:“既然是你请我,哪怕再没有功夫也要到的。”
贡春树大喜,遂告别而去。
到了次日晚上,贡春树亲自到客栈中,和章秋谷一起到密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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