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看着天子启装摸做样的低着头,在那封书信上前前后后看了又看,刘胜的眉宇间,也终是带上了一抹无奈。
刘胜很确定:天子启已经从这封书信中,看出了刘荣的意图。
——寡人,可以死!
——但郅都,必须给寡人陪葬!!
而在意识到刘荣这封书信,所想要达成的目的之后,与其说天子启在反复查阅这封书信,倒不如说:天子启,是在考虑。
考虑该以怎样的说辞,来对手中这封书信做出评价。
但显而易见的是:无论天子启怎么粉饰,都无法将真相掩盖。
而刘胜,也同样没有掩盖真相的意图······
“父皇说:一句亲亲相隐,很可能会让儿臣,被一个‘好儒’的名声拖累;”
“但父皇为何不想想:比起这‘好儒’的名声,儿臣其实更怕‘弑兄’的污名?”
“——即便事实不是如此,但如今长安,也依旧还有不少人说,是我抢走了大哥的储君之位。”
“如果大哥就这么死在中尉府、死在长安,儿臣却什么都不做,日后,儿臣又如何安身立命?”
···
“父皇或许又会说:人救走便是,为何非要提那一句亲亲相隐、为何非要如此蛮不讲理?”
“但父皇又为何不想想:如果不提这‘亲亲相隐’四字、如果不蛮不讲理,儿臣,又能怎么办呢?”
“——讲道理?”
“大哥这件事的道理,是儿臣能讲的吗?”
“江陵太庙的道理,是儿臣该讲的吗?”
“万一这道理讲着讲着,最后讲到父皇的身上,儿臣,又当如何?”
“是应该当着旁人的面,指责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君主的过错?”
“还是要亲自指出父皇此番,其实是以欲加之罪,要置自己的亲身血脉、骨肉血亲于死地???”
一连串疑问,甚至是质问道出口,刘胜面上只苦涩更甚;
稍直起腰,虚指了指天子启手中书信,便又再道:“这封书信,并非是最近几日,大哥在太子宫所书;”
“早在当日,儿臣去中尉府地牢时,这封书信,就已经被大哥交到了儿臣手中。”
“大哥告诉儿臣:在我死后,再将这封书信交给皇祖母。”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日,如果儿臣没有将大哥接走,并在太子宫安置下来,我汉家此刻,恐怕就没有临江王了。”
“临江王没了,有这封书信在,中尉郅都,自然也就没了。”
“大哥没了,儿臣就算没被长安数十万百姓的唾沫淹死,也至少是躲在太子宫,三五年不敢出门的下场······”
···
“这些事,父皇都考虑到了吗?”
“在将大哥囚禁于中尉府的地牢时,父皇有没有想过儿臣,会因此而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现在,儿臣将大哥接去太子宫,人们都说:太子此举,虽有乱法之嫌,却也合乎忠孝人伦。”
“方才,儿臣说出‘亲亲相隐’四字,也顶多会让人们说:太子,或许是个好儒的储君。”
“但如果儿臣什么都不做,坐视这一切发生——坐视大哥死在中尉府,儿臣,又将面临什么呢?”
“届时,儿臣又能否在天下悠悠众口之下,继续坐在这储君太子之位上呢······”
似机关枪般,突突突突一连串反问,并没能让天子启的目光从手中书信上移开。
盯着手中的书信,心不在焉的思考了好一会儿,天子启才终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什么。
“呵······”
“倒反说教起朕来了······”
澹然道出一口,又将手中书信颠了颠,天子启便冷不丁嘿笑一声;
随即转过身,慢悠悠走回御榻前;
低下头,抬起头,将那封信举在烛火之上,任由那以衣角为纸写成的书,被烛光一点点吞噬。
待书信被焚烧大半,便随手将其丢进一旁的香炉,天子启才终于施施然坐回御榻之上。
悠然发出一声长叹,才头都不抬道:“这件事,你不该插手。”
“从荣来到长安,一直到临江王薨故,你,都不该踏出太子宫半步······”
···
“你难道不知道朕,是为何这么做、为谁这么做吗?”
“不知道日后,一个曾有机会成为储君的兄长,对你意味着怎样的威胁吗?”
“除此之外,朕原本也想借着这件事,于宗亲诸侯稍行震慑,以扫清削藩、弱藩的阻力。”
“——最终,还是为了贾谊的‘推恩诸王之子’扫清道路,永绝宗亲藩王之患。”
“但现在,朕的诸般筹谋,却被你这混账尽数打乱。”
“你,又可曾考虑到这些?”
感受到天子启明显回暖的语调,刘胜心下,自是暗松了一口气;
但只片刻之后,刘胜便又绷着脸,对天子启稍拱起手。
“这些事,儿臣都考虑到了。”
“儿臣知道父皇,是想要为儿臣扫清障碍;”
“也知道父皇,是想借此震慑宗亲诸侯。”
“但老师尚在时,曾告诉儿臣一个道理。”
“——当很多件事集中出现,让人难以取舍时,最明智的办法,是尽快考虑清楚那件事更重要。”
···
“就拿这次的事来说:父皇想要的,是震慑宗亲诸侯,顺带稳固儿臣的储位;”
“但儿臣不得不考虑的,是大哥的生死,关系到儿臣的名声。”
“——震慑宗亲诸侯,确实很重要,但并非没有其他的方法;”
“——稳固储位,也确实是儿臣需要考虑的事,却并不是迫在眉睫的事。”
“而‘弑兄’的污名,对于如今的儿臣而言,实在是有些过于沉重······”
···
“当年,先帝已然君临天下,尚且被一句‘一尺布,尚可缝’,吓得将淮南厉王的儿子们尽数封王;”
“甚至即便是如此,淮南厉王的事,也仍旧让先帝威仪大损。”
“——当时,先帝君临天下,威亚海内;而儿臣如今,还只是个势单力薄的太子储君。”
“——当年,先帝是因为弟弟的死,而遭受了漫天骂名;而临江王,却是儿臣的长兄。”
“考虑到这些,儿臣就很难不下定决心,将大哥从中尉府带回太子宫。”
“因为大哥活着,儿臣,才能继续坐在储君之位上;”
“可若是大哥死了,儿臣这个储君,也就再也没有任何威仪、威望可言······”
面色凝重的说着,最后,刘胜终还是顺势弯下腰,改跪坐为跪拜,对天子启再一叩首。
而刘胜接下来的一番话,却是让天子启,也陷入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
“亲亲相隐,确实是《论语》记载的内容,但这并不意味着认同‘亲亲相隐’的人,就喜好儒家的学问。”
“——况且儿臣,也并非真的认可‘亲亲相隐’的观点。”
···
“儒家,乃至法家、墨家、黄老诸学的利弊,父皇早先,就曾对儿臣有过教诲。”
“——不专行一术、不私恶一学,因地、因时制宜,取己之所需。”
“这些话,儿臣至今都铭记于心,不敢漏忘半字。”
“父皇大可不必担心儿臣,是一个只知道摇头晃脑、之乎者也,遇事却只能‘君子死而冠不免’的腐儒。”
“只是大哥的事······”
···
“大哥的事,儿臣,恳请父皇三思。”
“再如何,也不该让大哥,因为这莫须有的罪名,而死在长安。”
“——恳请父皇,怜悯儿臣;”
“儿臣这太子之位,实在是经受不住如此大震······”
“还请父皇,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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