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胜‘魏其侯’的称呼当中,天子启也不难听出:刘胜对于表叔窦婴的态度,显然比对袁盎要郑重了许多。
至少在这一瞬间,刘胜,并没有把窦婴,当做自己的表叔······
“袁盎无官无爵,虽然在朝野内外长袖善舞,故交遍天下,但真正能为袁盎所用的势力,却近乎于零。”
“但魏其侯,却大不相同。”
“——去年的吴楚之乱,魏其侯被父皇任命为大将军,率关中兵马二十多万驻守荥阳,守备敖仓之余,监齐、赵之兵。”
“虽然从始至终,魏其侯所部,都没有遭遇任何一场战斗,但也正是因此——正是因为荥阳没有发生战斗,魏其侯便已功及封侯。”
···
“在过去,魏其侯只是外戚的身份,蒙皇祖母的恩荫,才勉强得了个太子詹事的官职。”
“但现如今,魏其侯凭武勋封侯,又从大将军转任太子傅;”
“——可以说,就算完全不考虑外戚的身份,如今的魏其侯,也绝对算得上是重臣。”
“更何况‘外戚’这层身份,根本就不可能抛得开;”
“反倒是撇开魏其侯、太子傅、故大将军等一系列身份,单只是一个‘窦氏外戚当代翘楚’的身份,也足以让父皇,对魏其侯慎而重之。”
“实际上,父皇要处置的魏其侯,即是因功封侯的勋臣,也是曾担任大将军,如今被任命为太子傅的重臣;”
“与此同时,又是皇祖母的族亲子侄、窦氏外戚当代子侄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人······”
随着这一句句话从自己口中道出,刘胜本就严峻的面容,只肉眼可见的更阴沉了一分。
皱眉思虑了好一会儿,才颇有些无奈的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结合此间种种:今日的事,无论魏其侯意欲何为,父皇,都不应该惩处魏其侯。”
“最好的选择,就是当今天的事不曾发生过——就当今天,魏其侯根本没去过北营。”
“对于魏其侯,皇祖母、章武侯那边,肯定会有动作。”
“按照章武侯的脾性,或许很快就会向太后提议:免去魏其侯的太子傅一职,以保全窦氏。”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父皇,也还是应该拒绝这个提议,依旧让魏其侯做太子傅。”
“至于今天的事,则可以作为父皇掌握在手里、悬在魏其侯头顶上,迟迟不落下,却也随时能落下的那把刀······”
明显有些言不由衷的道出这番话,刘胜也不由神情阴郁的呼出一口浊气,又莫名有些烦躁的抬起手;
正要下意识将衣襟扯开些,才反应过来如今,自己已经是太子之身,便把手又收了回去。
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抬手、收手的动作,刘胜本就足够烦闷的神情,也肉眼可见的有些烦躁起来。
而从刘胜口中,听到那句‘无论魏其侯为什么这么做’之后,平躺在御榻上的天子启,却是若有所思的坐起了身。
将腿自御榻上垂下,双手趁在身侧,面带思绪的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侧过头,望向跪坐于斜前方的刘胜。
“你是说,窦婴今日所为,有别的目的?”
“——窦婴,并非是和袁盎一样,好心办了坏事?”
见天子启终于也有些严肃了起来,刘胜也不由深吸一口气,面色却又再沉下去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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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其侯,和袁盎私交甚笃;”
“去年的吴楚之乱,应该也让魏其侯和丞相之间,积攒下了些许交情。”
“按理来说,魏其侯今日出现在北营,本该是出于和袁盎一样的目的。”
“——牵线搭桥,从中说和,让我和丞相冰释前嫌。”
“无论从窦氏外戚的身份,还是‘太子太傅’的职务来看,这都说得通。”
“只不过······”
话说一半,便见刘胜颇有些烦闷的止住话头,又深吸一口气;
烦躁至极,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只大咧咧抬起手,将衣襟使劲扯开了些。
感觉心中烦闷稍散去了些,再深吸一口气,刘胜才终于将面上阴郁之色,竭力敛回大半。
而当刘胜道出那未尽之语时,天子启的目光中,却是悄然涌上些许阴戾······
“魏其侯担任太子詹事期间,父皇、皇祖母就曾明示:将来肯定会将魏其侯,任命为太子太傅;”
“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魏其侯也一直认为:在自己成为太子太傅之后,成为储君太子、成为自己学生的,会是大哥。”
“——吴楚之乱结束,魏其侯班师回朝之后,也曾因为这件事闹过别扭。”
“虽然最终,皇祖母出面,严厉训斥了魏其侯,让魏其侯打消了念头,但在心里,魏其侯未必就真的放下了大哥。”
···
“儿臣只敢说:如果今天出现在北营的,是儿臣的表叔窦婴,那或许是和袁盎一样——好心办了坏事。”
“但如果今天,出现在北营中军大帐的,是太子太傅窦婴、魏其侯窦婴······”
“——儿臣,说不准。”
“今日,魏其侯究竟是想要‘牵线搭桥,从中说和’,还是审时度势,想要争取帮丞相一把······”
“儿臣认为:不得不防。”
毫不迟疑的道出最后这‘不得不防’四个字,刘胜终是神情庄重的坐直了身;
目光坚定的看着眼前,正玩味打量着自己的天子启,刘胜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不安。
就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就好像在这人世间,‘表叔’,本应该被‘表侄’怀疑······
“emmm~”
“朕怎么记得~”
“前年还是去年?”
“——是谁~说朕无情无义、刻薄寡恩;”
“就连自己的母亲、弟弟,都能欺瞒、算计来着?”
“唔······”
“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你记得这话,是谁说的吗?”
满是戏谑的一番话,只惹得刘胜不由稍一愣;
略有些疑惑的抬起头,见面前的天子启,正满是玩味的上下打量着自己?
再一回味天子启方才的话语,反应过来之后,刘胜也不由摇头失笑。
“是父皇教得好。”
“父皇教得好,儿臣自然也就学得快······”
这一次,刘胜倒是难得没有再嘴臭。
见刘胜大方承认,天子启也随之露出一个‘成功扳回一局’的得意笑容。
先前低沉的氛围,也在父子二人这一问一答之间,便悄然趋于轻松。
“丞相呢?”
“丞相这么做,是出于什么目的?”
“朕,又该如何应对?”
见天子启又问起周亚夫的处置意见,刘胜却并没有像先前,天子启问起袁盎、窦婴二人时那般,流露出皱眉沉思的神容。
只稍一措辞,便想都不想的回答道:“丞相,曾经受到先帝的厚待;”
“但说好听点,是厚待,若是说的难听的,那便是放纵。”
“尤其是当年,先帝细柳阅兵一事,非但没有为周亚夫招来灾祸,反而让周亚夫名声大噪之后,周亚夫,早已经有些得意忘形······”
···
“先帝驾崩时,又曾交代父皇:事有轻重缓急,可由周亚夫为将。”
“——先帝临终前的这个嘱托,几乎可以称之为‘托孤’了;”
“这,更是让周亚夫自视甚高。”
“去年的吴楚之乱,周亚夫也确实不辱使命,三月而平吴楚之乱,名震天下。”
“但也正是这泼天大功,让周亚夫彻底忘记了自己‘人臣’的身份,开始以‘先帝遗命之臣’的身份,对册立储君的事指手画脚。”
···
“周亚夫该如何处置,儿臣不知。”
“只是无论如何处置,父皇都不能以今天的事,来作为周亚夫的罪名。”
“——处置周亚夫,一定要以朝局稳定为前提;”
“最好,是让周亚夫主动请辞,先从丞相的位置下来再说。”
···
“至于具体怎么做~”
“嘿嘿;”
“——倒是很期待父皇,给儿臣做个示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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