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见田蚡最后一次查阅过手中竹简,确定没有遗漏之处,才将竹简平摊在面前的桉几之上;
再次抬起头,望向对座的无盐忌时,面容之上,也悄然带上了一抹戏谑之色。
“少府内帑,光是在长安太仓,就存有两千万石粮食。”
“如果有必要的话,关中其他几座粮仓,也能在半个月之内,运上千万石粮食到长安。”
“另外,蜀郡、汉中,也会有近千万石粮食入关。”
“——算下来,这,可就是不下四千万石粮食了······”
讥笑着道出此语,田蚡又稍低下头,朝面前的竹简指了指。
“那竖子,打算以每石百钱的价格卖粮,单就是这四千万石粮食,就需要四十万万钱。”
“敢请问无盐公;”
“——无盐氏倾家荡产,可能凑得铜钱四万万?”
“这四千万石粮食,顷无盐氏之力,可能吃下其十一?”
又是接连两问,将无盐忌面上雀跃之色尽数挥散,田蚡终是长呼一口气,又面带唏嘘的对无盐忌摇了摇头。
“韦家粟氏、安陵杜氏,外加我田氏七支嫡脉,这九家豪商,看上去,似乎有能力吃下这些粮食。”
“但无盐公别忘了:秋收,可才刚过;”
“这九家的现钱,可都用来收购农户手中的粮食,以囤积于各自家中的粮仓了。”
“若非如此,这九家家赀万贯、富甲一方的豪商巨贾,也不至于找上无盐公?”
“无盐公的子钱,动辄数倍的利息,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胆子借的啊······”
“嗯?”
满带戏谑的一问,也终惹得无盐忌面色凝重的低下头。
思虑再三,终还是将自己的内心想法,大致道与田蚡知晓。
“我已经查问过:关中今年的粮食缺口,在八千万石以上!”
“而少府内帑、关中各仓,外加蜀郡、汉中的漕粮,也只能凑到这八千万石的一半。”
“只要能把这四千万石平价粮吃下,那关中的所有粮食,就都将由韦家粟氏、安陵杜氏,以及田家七支庶脉掌控。”
“到了那时,粮价是百钱、千钱,又或是万钱一石······”
“谁,又说的准呢?”
如是说着,无盐忌面上神色,也稍轻松了些。
再轻笑着摇摇头,便又指了指田蚡面前,那卷刚被抄录下来的相府公文。
“至于如何吃下这四千万石平价粮,这个,我也想过了。”
“——我无盐氏,倾尽所有,能吃下太仓一百七十万石粮食。”
“韦家粟氏、安陵杜氏,外加田氏七脉分支,虽然手中没有太多现钱,但也总能吃下一百三十万。”
“加在一起,总共也才三百万石,确实少了些。”
“但田公可别忘记了:在关中行商做贾,谁家背后,又没有靠山呢······”
“这一本万利的买卖,难道朝中那些公侯、贵戚,就不想做了吗?”
“——以一百钱每石的价格,买下这些平价粮,只等明年开春,转手就是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利润!”
“如此暴利~”
“呵,田公;”
“财帛动人心呐······”
意味深长的一句‘财帛动人心’,先前被田蚡击散的那抹贪婪,便又再次回到了无盐忌的脸上。
而这一次,田蚡却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深吸一口气,便陷入了漫长的思虑之中。
这次的事,说白了,其实就是个很简单的供需关系变动。
——今年秋收歉收,导致关中今年的粮食产出,无法满足关中百姓的内部需求。
供不应求,自然就有了‘价高者得’的操作空间。
如果心狠一点,关中的商人们联合起来之后,甚至可以玩儿一手限量供应、饥饿营销的伎俩。
而对于朝堂而言,要想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从供需关系着手。
——把‘供不应求’的现状,改变为‘供求相应’,就可以了。
只要有足够满足关中百姓需求的粮食,那粮价,便很难被顶上去。
具体的操作模式,也非常简单:等明年开春,少府直接在城外摆几个凉亭,以平价往外卖粮就可以了。
只要少府这么做了,那其他的关中商人,为了把手里的粮食卖出去,就只能按照少府的价格,甚至是以稍低于少府的价格往外卖粮。
田蚡先前,也是这么预测的。
田蚡预测,在得到天子启‘平抑粮价’的指派之后,刘胜也肯定会按照这个模式,在明年开春时,于关中售卖平价粮。
至于从现在的晚秋,到明年开春的这段时间,刘胜应该会无所不用其极,动用自己能动用的所有能量,从天下各地往关中调粮。
因为到了明年开春时,刘胜手里的粮食越多、撒入市场的平价粮越多,关中的粮价,也就会越稳固。
但田蚡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在接到这件差事之后,刘胜居然第一时间,就开始对外出售平价粮······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尤其这件事,还是关乎国本,关乎宗庙、社稷的大政。”
“——哪怕是为了顺利坐上储位,那竖子,也绝不会如此大意。”
“就算那竖子大意了,陛下,也绝不会冷眼旁观······”
如是想着,田蚡终还是长呼一口气,面上严峻之色却不减分毫。
作为一个商人,尤其还是故田齐王族嫡脉——长陵田氏出身的杰出商人,田蚡,当然也有着自己的生存本领。
而这次的事,就让久经商场的田蚡,闻到了一丝危险的气味。
这种感觉,很难用话语说清楚;
但也就是这难以言表的直觉,曾帮助田蚡,度过一次又一次危机······
“先前,我就已经和无盐公说过了。”
“——我长陵田氏,今年不会有任何举措。”
“就连秋收后,我田氏都没有如往年那般,从农户手中购入粮食。”
“这次的事,我长陵田氏,也还是不会插手。”
满是决绝的语调,只惹得无盐忌心下一急!
但在田蚡那‘不必多言’的坚定目光下,无盐忌纵是有心再劝,也只得悻悻作罢。
可无盐忌是作罢了,田蚡,却丝毫还有话要说。
“我和无盐公,也算是旧识,实在不希望无盐公,因为这次的事,而葬送了宗族。”
“只一言赠与无盐公,听或不听,都由无盐公自决。”
“——这次的事,无盐公能不插手,最好,还是不要插手。”
“即便实在想插手,也至少不要亲自下场,染指有关粮食的事。”
“只把手里的钱,放给韦家粟氏、安陵杜氏以及诸田支脉,坐收子钱的本息,就可以了。”
田蚡满是诚恳,又满带着郑重的一语,也惹得无盐忌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
暗下稍思虑片刻,却又满是疑惑地皱起眉头。
“田公······”
“是不希望我无盐氏,插手粮食这门生意?”
却见田蚡闻言,只忧心忡忡的摇了摇头,又满是凝重的望向无盐忌,抿紧嘴唇,再缓缓一摇头。
“我并非是不想让无盐公,染指关中的粮食生意。”
“而是不想让无盐公,因为这次的事,而让‘无盐’二字,从此消失在八百里秦中。”
“——给韦家粟氏、安陵杜氏,以及诸田支脉借子钱,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这些蠢货家破人亡;”
“如果是这样,那无盐公即便是血本无归,也总还能保下自身、保下宗族。”
“但如果无盐公亲自下场,贸然插手粮食的事儿,回头真要有个万一~”
“呵,无盐公;”
“财帛动人心,却也要人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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