戟陂城,船港。
寒季尚未到来,空气中依然满是温暖气息。
自离开乌阁,何罗不顾舟车劳顿,披星戴月扬帆南下,就是怕耽搁时间。他深知天气变化对舰队出航的影响。若想将盟军如期运往前线,最好赶在季风到来之前。
当然,要实现目标的另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船。
戟陂城主夫戌已是年近八十的老人,精神头却不输晚辈。当何罗提出想了解造船进度,他坚持亲自陪同前往视察。尽管岁月已将他的身体压得如同弯弓,尽管头发早已稀白如飘雪,可老头子双眼不花,双耳不背。只是腰腿老迈,行走起来有些吃力。
观海台是一座石砌堡垒,俯瞰狭海,控制航道。
这地方建造之初主要出于军事目的。那时候,方圆两百安尺的崖顶平台上曾架设数十架投石机及弩炮,虎视狭海,扼守咽喉。如今拥有五百艘战舰的蓝鲸舰队巡弋白乌两海,迷岸城邦和贸易联盟早已畏服顺从,白乌海峡更是尽在埠庐家掌控,这里倒建起了造船厂。
除了迷岸船岛,戟陂船港已是当今天下最大的船舶制造基地。
何罗并非首次到访戟陂,但观海台这地方,他还是头一次来。站在这里,海风轻拂,蔚蓝海面波光粼粼。海岸边,一座座船坞接连成片,正在舾装的战舰艘艘相连,蔚为壮观。
而反观身后,戟陂城绵延的城墙和高耸的塔楼则仿若天际一道暗影。
城池依山而建,分内外两城,紧邻礁石密布的海岸。其外城城墙全由巨岩砌成,基座直接修筑在黑色礁石上,与礁岩浑然一体,犹如嶙峋多刺的珊瑚花朵从海上生长而出。
据说这座扼守狭海的坚固堡垒已巍然屹立数百年,从不曾被攻破。
何罗一边审视观望,一边聆听夫戌城主绘声绘色地讲解这座城堡的辉煌往事。
“老城主今天可是受累了。”最后他说。
“哪里,哪里,”夫戌城主笑容满面的说,“公子别看我年老。从小到大,我往返于城里码头之间岂止千百来回,就算闭上眼,此地一沟一坎也了然于胸,绝不会行差踏错。”
“但我听说老城主近年已少出城,是吗?”
“如今确是少于出城。这双腿脚就快要没用了,一天不如一天。”
“夫家历代镇守戟陂,老城主也是劳苦功高啊。”
“能得公子夸赞,夫戌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夫戌八十岁的面庞笑起来仍一脸油光,“我夫家从南迁流民之困而渐有今日之盛,皆得于埠庐家主恩眷,敢不尽心竭力。”
“嗯,希望夫家这次仍能不负所望。”何罗说。
“公子但请放心,”阅人无数的老城主自然知道面前这位何罗公子在埠庐家的地位,态度自是恭敬无比,“依目前进度,这批船如期交付当不成问题。”
“当不成问题?城主这么说,那我可就真放心不下了。”何罗面露诧异之色,“我本以为会从你这里听到像是铁锤落在角砧上一般的肯定答复。”他以刚柔并济的语气说。
“这个,”精明老练的夫戌没料在何罗这里碰了个软钉子,稍一斟酌连忙改口,“我保证这批船定能如期交付。”说罢,他又抬眼看了看这位太子跟前的红人,“其实,为确保不耽误大事,我跟船岛那边已提前做了交涉,若万一真差那么一点,他们会随时向我方伸出援手。”
“靠得住?”
“万无一失。”
“那就仰赖老城主了。”何罗缓和语气,朝夫戌微微点了点头。
对嘛,这才是老成谋事。他要的就是这句承诺。
其实夫戌城主与迷岸各大城邦私下交好,何罗早有耳闻。这不是什么坏事。只要身为埠庐封臣的他不忘奉行誓言,能坚定地站在巨鳞一边。
但如果不是这样……
虽然跟夫戌城主还有些话可以好好聊聊,何罗此时却没什么心情。他没时间在这风光宜人的旧炮台上晒太阳,吹海风。造船厂风风火火赶工的场面他看见了,确实没耽搁。有人也已给他信誓旦旦做出保证,会按时造出答应提供给逐埒家的战船。
他再没什么好担心的。
珊瑚城号将在次日一早拔锚起航,继续西行。这之前,何罗还要去见一个人。
下了观海台,何罗与夫戌城主拱手道别。老城主已不能骑马,等着他的马车就在台下,将把他送回城里。而何罗则要骑马去距此不远的军港,拜访他此行另一位对象。
铁棘鳍舰队是蓝鲸舰队辖下三大主力之一,负责巡防白乌海峡。舰队指挥夫戡是一名年富力强的水军将领,受封千户。夫戡亦是夫家族人。
不过这夫戡跟戟陂城主夫戌虽为同族,却隔着好几支,双方并不亲近。
来之前,何罗已对夫家上下查了个清楚,知道这夫戡一脉并非衍传于戟陂,而是出自半岛东岸马拉城。多年来,两支夫家后裔虽同处马蹄半岛,彼此间却素无往来。直到夫戡调任戟陂,坐领铁棘鳍舰队,两家这才勉强打上交道。不过也仅此而已。
铁棘鳍舰队母港设于距戟陂城不远的金水湾,为直属埠庐王室的蓝鲸舰队所统辖,与驻地并无从属关系。何罗携随身护卫十余人不时到了军港,一行提前得知消息的驻军将领早已列队于旗门等候。当先一位身材修长,面白无须的汉子,正是舰队总督夫戡千户。
经过一番简单却必要的礼数后,这夫戡千户便领着何罗直往营内参观。
“公子这边请,”夫戡边走边说,“听说公子要来,我便令人捕得鲷鱼数尾,为公子接风。”
他态度恭敬,满脸堆笑,目光却十分注意观察这位最受当今太子宠信的年轻人。
赤儒太子已代行王权,埠庐家各地臣下无人不知。
作为舰队驻所,夫戡的中军帐自然也建在海上。入了营门不远,何罗等人便下了马,跟着进了连通码头的廊道。夫戡前面引路,将何罗一行带往岸边一座风亭。
到了风亭,夫戡手下一干人便将何罗的随从带往临水大厅用餐,而夫戡自己则和两名副手引着何罗继续穿过风亭,踏上一段搭建于水面的木栈道。
栈道九曲八拐,通往水面中心一座小岛。小岛上单单一栋四面皆窗的方厅。小岛四周,邻水种了十余株竹桃,将方厅半遮半掩。
“夫戡将军,”何罗边走边打量这地方,“看来你不单会带兵,还很会生活。”
“哪里哪里,公子见笑了。”夫戡忙说,“不过要说到我们这些常年待在船上的水耗子,用餐习惯确有别于常人。就说这吃鱼,我们便好现捞现杀,吃个鲜活。”
“你说今天要吃鲷鱼,不会现在才去捕吧?”
“当然不是。鱼是早捕回来了,但为保证食用时味道鲜美,还得先养着,待食用时再捞。”夫戡解释道。
“讲究。”何罗忍不住赞叹一声。
闻得此言,夫戡眼里亮光一闪,连连拱手,“若非顾虑公子身份尊贵,我们逐浪四海之人食用这鲷鱼,更有一种简便之法,那才是原汁原味。只是不免腥了些。”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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