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后的夜晚,明月依旧,桂树影婆娑。
桂树下一方石桌摆着美酒与月饼。
时光过得真快,转眼她跟君颐都已年华老去,唯有明月如旧。
她还记得很多年前,她方才及笄,就被君颐看上。
他拢着她的腰,褪了她身上的衣裳,两人掌对着掌,在屋顶上,在明月下传授内力。
仿佛还是昨日的事情,一转眼,倾儿都已经长大了。
犹记得,那时她方才重生而来,对前尘往事念念不忘。心中只有恨意与愧亦。
光阴翩跹至今,前尘往事她已忘却,只记得今朝月如莹,影成双。
柳云锦执着酒杯,不由浅笑。
君颐瞧着她唇边的笑意,问道:“娘子怎笑得如此开怀?”
她执起君颐的手,这双浑然似玉的手,这么多年过去,仍是完美无瑕。
“阿颐,还记得我们当年的约定吗?等倾儿长大了,我们就执酒共饮,吐露心事。此生再无可隐瞒的秘密。”柳云锦握紧了他的手,望着君颐清淡的异瞳。
有这个约定?他已是不记得了。
君颐放下手中的酒盏,将另一只手覆在柳云锦微凉的手背上。小娘子再次谈起,只怕心中一直有难言的事情。
柳云锦一只手端起酒盏,将里面浓郁的桂花酒一饮而尽。
“阿颐,你可相信前世今生?”她问道,声音微颤。
君颐似是思量道:“信也不信。前世因,今生果,或许可信。但我更信命运由人。”
柳云锦轻嗅着金桂香气,低垂了微醺的眼眸。
是啊!菩萨给她重生一次的机会,是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
“阿颐,佛经有言,觉了一切法,犹如梦幻响。我曾做过一梦,或许那梦就是我的前生。在那梦中,你与南陵公主成亲,死在了她的手中,死之时不过而立之年。而我们并不相识……”柳云锦望着空了的酒盏轻声说道。
“这梦确实奇特,”他握紧了柳云锦的手,声音柔和似酒,缓缓问道:“在那梦中,我们不相识,那你如何?”
“我嫁给了慕容阁,盗了我父亲的兵符,血洗皇城,将他送上了皇位。”说到这,柳云锦就笑了,只是那笑凉薄又残酷,“阿颐,听到这是不是觉得这是很美满的一梦?只可惜,我刚当上皇后,慕容阁就迎娶我的妹妹。很快,我被柳云熙毒哑,再不能说话。废黜出了皇宫,游街示众……可她不要我的命,她让我人不人,鬼不鬼的继续活了十年。阿颐,你永不会知道那十年里我经历过什么!”
“只是一梦而已!不管是前世今生,都已经过去了!”他起身,将柳云锦搂入自己的怀中,轻轻摩挲她颤抖的后背。
“是啊!都已经过去了!”她也如此安慰自己,只有她自己一人知道,那场醒不来的噩梦,她做了三十多年!
柳云锦紧紧搂着君颐的腰肢,千金坠的缎子贴着她的面容,还有那怡人寒香。
“这就是你要亲手杀了他们的原因?”君颐问道。
柳云锦靠在他的怀中没有回答。
“锦儿不管是因为什么,你都无需自责,他们该死!”他抚慰着怀中人。
“夫君……”她在君颐的怀中轻蹭,重生一世,她最满足的事情便是与他相遇,相守。
她是他手心中开出的花,不论善恶美丑,都只属于他一人。
不问过往,不念将来,此刻他只想将她护在手中。
静默的庭院之中,唯有满树桂花香弥漫,头上的皎月月华流淌。
他坐回了位置,重新为柳云锦,为自己满上了一杯酒。
“锦儿,几十年前君家灭门的事情你可知道?”
夜风拂过,细碎的挂花落了满肩,有一朵便落在他的手心中,恍若细碎陈年的泪。
“我知晓!”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这件事她都有所耳闻。
“娘子,知道我为何会跳舞吗?”薄唇凝着霜雪般冰冷缥缈的笑意。
看到君颐这般轻笑,柳云锦的心就按捺不住地有些痛。
几十年前,那场大火烧垮君家大宅,也烧去了君家上下一百多具尸首。
他的父亲将他藏在水缸内,让他尽量憋着气不要出声。
他记得那日的火,烧了天一夜,从冰冷的水底看去就像是漫天的霞光霓彩。只是这“霞光霓彩”下藏了一百多具焦尸。
那些屠戮的士兵没有放过老人妇女和孩子,他听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哭号声,闷哼声,可他不能出来,也不敢出来。
他看见自己的父亲被人一剑砍了脑袋,母亲嚎哭扑上去的时候,又被剑刺了对穿。两人的尸体倒在一起,鲜红的血滚烫,一路蜿蜒流了好远。
父亲的脑袋留在了路中间,那些士兵嫌碍事,一脚踢出去好远。
等宅中哭喊声消失之后,士兵将一百多具尸体搬到院子中央,浇上了桐油,点上了火,人肉烧焦的气味,刺鼻呛人,泛起浓浓青烟。
在青烟之中,那些士兵转身,用火把将整个君家付之一炬。
他躲在水缸里瑟瑟发抖,只敢小心翼翼地探出鼻息呼气,等有人经过的时候,他再次没入水中,悄然无声。
在夜幕的掩盖下,躲在水缸中的他并没有被发现。
青色的烟,跳跃的火,一切浮在他的眼前,随着涟漪轻轻晃荡,成了他一生不能忘记的梦魇。
等火烧完之后,他从水缸中爬出。
在水中泡了一天一夜的皮肤苍白肿胀,他顾不得那些,虚软无力地从漆黑的焦骨上跨过,留下一滩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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