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墙角的卢茗跳起身,往孟家巷子瞭望了两眼,弯腰抓起锢镥挑子放在肩上,一边吆喝着,一边沿着葫芦街向绳子胡同走去。
巧姑搀扶着孟祖母从巷子口磕磕绊绊走到了石狮子旁边。
老人倾斜着孱弱的身体喘了几口粗气,惊诧的眼神瞭过余妈身旁的男子,顿觉事情不简单,老人曾经过大风大雨,知微知著,她倏然板起面孔,腾出一只手指指堆萎在地上的余妈,又拎起拐杖在石狮子底座上敲了几下,拔高了嘶哑的嗓音,抱怨道:“瞧瞧你,真丢人呀,前院门口地势洼,下雨天积水,你天天跟着你主子出出进进不知道吗?俺岁数大了一般不敢走前门,本以为你们年纪轻不碍事,哼,今天算是俺长见识了,沙子填坑不顶用,还不如煤灰好用,最好的办法是去码头上买两袋子水泥,把门前的路好好修补修补,不要算计花钱,太悭吝吃大亏,钱是人挣的,也是花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着做什么?俺孟家家大业大,不是缺钱的主儿,用不着你们这些下人东撙西节。”
余妈仿佛没有听到孟老太太说什么,她只觉得气堵胸憋,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嘴唇抽搐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几缕灰色的头发黏在她苍白的唇角,朦胧的眼神穿过了她脸前的散发,目不旁视地盯着蹲跪在她身边的男子,这是她的大小子,一点也不错,这双细长的眉眼,常常出现在她的梦里,几年不见,曾是一个白面儒冠的书生变成了铁骨铮铮的汉子,刀削般的脸庞、不高不矮的鼻梁、厚实的嘴唇,古铜色的肌肤,她多想摸摸儿子的脸,抬起颤抖的手,又无力地停在半空,耳边传来孟老太太喑呜叱咤的声音,“你,你还不快起来。”
余妈一惊,她抬起泪眼看着老太太生气的脸色,嘴里嚼着泪水嚅嗫着:“俺,俺……”
“你,你什么你,俺的话你没听明白吗?!”老人嘴上的话冰硬,失去了往常的温厚,多了威严,其实她心里很难过,余妈在孟家八九年了,做事不仅踏实,还忠心耿耿,老爷子活着时多次嘱咐她,以后无论孟家发生什么变故都要善待余福两口子,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参加了抗联,舍小家顾大家,舍生取义值得咱们敬佩。
“大_婶。”一旁的余乘枫哆嗦着嘴唇磕巴地喊了一声,同时用他的大手抱住他母亲粗糙的手,点点他宽宽的下巴颏,满眼心酸与无奈。
“大婶?”余妈嘴里喃喃着这两个字,疑惑地看着儿子涨红的脸颊,再次流泪满面。
余乘枫不忍心看着母亲在他眼前流泪,他也不敢与母亲在大庭广众之下相认,他身上有枪伤,还有手榴弹的残片,他的身份不能深究,他咬咬牙松开了母亲的手,站起身看了孟祖母一眼,向老人躬躬腰,没有多说话,径直走回巷子口,从墙角拉起婆姨,又把大孩子拉在身前,他想让母亲看看,他这么多年在外面生活的挺好,娶了媳妇,有了两个孩子。
余乘枫的大手抚摸着大儿子的头,眼睛注视着自家婆姨,“孩他娘,让您跟着俺这个无用的男人受苦了。”
女人向孟家门口望了望,勾勾唇角莞尔一笑,很快低垂下眼帘,流下两行泪,“嗯,没事,这个光景下到处都有背井离乡的,不仅仅咱们一家人,只是,只是孩子太小了,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饿了哭。”
余妈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儿子给她带回了儿媳妇,还有两个孙儿,她心里既高兴又悲哀,儿孙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这是什么世道呀?儿子扛过枪,打过鬼子,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就会连累孟家,孟家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少的少,孟老爷煞费苦心取得鬼子的信任,走到今天不容易,不能因为自己的冲动而前功尽弃,想到这儿,余妈用一只手摁着松软的地面,一只手拽着小敏的胳膊,翻身面对着孟祖母,头一下一下“咚咚咚”磕在地上,她顾不得湿乎乎的沙子黏在她的头上,可怜兮兮地央求道:“老太太,是俺走路不小心,惹您老生气了,该打该罚随您处置,您千万不要辞退俺,俺岁数大了,能去哪儿落脚呀?”
孟祖母摁着拐杖向下探着头,佝偻着脊背,她想伸手拍拍余妈的肩膀,宽慰这个可怜的女人不要难过,很快,老人调整状态,吸吸鼻子,冷漠地哼了一声,戟指怒目,“哼,知道就好,看看你做事越来越不利索,蓬头垢面,俺孟家的脸面被你这一跤摔没了。”老人说着背过手捶捶腰,把冷若冰霜的脸扭向大门口,飞快地用袄袖抹抹滑到嘴角的泪水,向小敏招招手,“丫头,把你余妈扶进院子,别让她在这儿丢人现眼。”
躲在门洞子里的姌姀把门口外面的一切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婆婆佯怒着脸向余妈发脾气,她知道婆婆是情非得已,故意而为之。她往前一步,抬起头恰好与婆婆的泪目相撞,她刚要张嘴喊一声婆婆,老人遽然撅起了嘴巴,把手里的拐杖又在地面上戳了几下,一边向姌姀使了个眼色,一边摇摇松垮垮的腮帮子,一边蠕动蠕动缺牙的嘴巴,“瞧瞧这个笨女人,别人不笑话她,李警官还不笑话咱们孟家没人吗?她余妈,如果俺是你的主子,非辞退你不可,净没事找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俺出来走走看看外面的光景,你们一个个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不是添乱吗?!真是越帮越乱。”
姌姀立刻明白了婆婆话里话外的意思,她提着裙摆退着走了一步,转身直奔院井的长廊。
风穿过了敞着的院门,在院井里刮着,在石榴树枝上缭绕,门和窗户的玻璃上闪烁着白天的亮,即使没有阳光,天还是白的,照着姌姀红润的脸,是害怕的红,天不冷,她感觉冷,冷得她心脏颤栗,刚才她听到了余妈嘴里含糊不清楚的呼唤,那个陌生男子眼睛特别像余福,猜测不错的话,余妈天天念叨的儿子找来了,这是值得大家高兴的事情,她真想冲出去把余乘枫一家拉进院子,她不敢,余妈来孟家之时,在乡公所有登记,他们祖籍山东青州,家里没有儿女,此时突然冒出一个儿子,必定引起李老槐的怀疑。
姌姀心神不定地站在长廊的廊柱旁,一会儿紧张地张望着通往后院的月洞门方向,一会儿侧着耳朵谛听着街上的动静,一会儿忧虑地凝视着院井里的石榴树,枝杈之间冒着绿色的、油腻腻的嫩芽。
在青岛,她家的院井里有棵百年石榴树,在她来赵庄之前,父亲从那棵石榴树下挖了两棵小苗送给了她,一棵种在后院老太太的院井里,一棵种在前院,一晃它们在孟家院子生长了十几年。
听父亲说,那棵百年老树是祖父小时候栽下的一颗种子。祖父是清朝进士,年轻时候在河北保定府衙做过事,他老人家对石榴树独有情钟,他说石榴果寓意美好,多子多孙,也有一个重大涵义,家庭和睦,国民团结一心。
老人对后辈给予殷切的期望,手足和睦,家庭有厚福;手足深情,不惧外人欺。
想到这儿姌姀泫然泪下,仰天长吁,自从日本鬼子发动了侵略战争,到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中国大地到处都是漆黑的焦土,庞大的坊子地界几乎没有完整的村庄,大多是破屋烂舍,在断瓦残垣里住着苟且偷生的乞丐,在河沟里躺着、埋葬着惨死的冤魂。
赵庄之所以在战乱之中岿然不动,不仅仅是鬼子能从赵庄得到粮食,鬼子在坊子的战略物资和生活供给大多是用船运来的,他们需要赵庄的码头,需要抗力搬运货物。为了把赵庄完全掌控在他们的魔爪之下,日本人收买了好多像李老槐一样狗苟蝇营的地痞流氓做帮凶,这帮奸宄小人不仅卖国求荣,还仗势欺人,无恶不作,把无辜的人送到了鬼子的监狱,借刀杀人。
屡屡提起他们专横跋扈的行径孟正望痛恨疾首,在酒桌上借着酒劲或多或少谴责几句,没有不透风的墙,有的人为了讨好李赖他们从中鼓唇弄舌,李老槐早已经对孟家虎视眈眈。想到这些,姌姀又开始牵挂着丈夫和儿子的安危,他们爷俩又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不知在忙什么?
一只喜鹊从中院飞出来,在廊亭上空盘旋了片刻,掠过石榴树梢飞上了院墙,在青瓦上站立了片刻展翅越墙而去,姌姀呆呆地目送着它的身影在眼前消失,转过头,眼睛穿过月洞门瞄着中院,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徐徐的风敲打着禁闭着的房门和窗户,她心里突生若失若离的情愫。陶秀梅踏进孟家门之时,姌姀欣喜万分,不仅多个与她同心同德的妹妹,还能与她一起侍奉丈夫,一起打理孟家院子,她想错了,陶秀梅不仅对她不屑一顾,反而与孟正望貌合心离,幸亏有年迈的婆婆把持着孟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否则懦弱的她根本不是陶秀梅的对手。
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不知为什么对陶秀梅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丈夫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否则博学多识的父亲不会把她托付给他。
丈夫年轻时候是一个清新俊逸又温柔体贴的男人,当年她从大城市到乡下,有很多不适应,丈夫就抽出闲暇时间带着她回老家,带着她漫步海边、去戏院听戏,只要中山路上的京戏园子来了北平的名角,丈夫总是提前买了戏票,第二天带她乘坐上马车,赶往戏园,坐进戏园的包厢里,戏台的幕布旁边锣鼓喧天,演员穿着各色戏服,满头珠翠,脸上是五颜六色的妆容,唱念做打,一音一嗓,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好不热闹。从戏园出来,丈夫仍然意犹未尽,拉着她的手走在宽宽的柏油路上,亮开老生的嗓音,捋着短短的胡须,有板有眼、有模有样唱着,她的眼前不断飘着舞台上的各种人物,耳边隐约响着琴声、锣鼓声,还有观众一阵阵喝彩声,原来是路人在向他们驻足瞭望,为他们鼓掌,她害羞地笑了。
自从陶秀梅踏进孟家,她不敢要求丈夫带着她回青岛,不知不觉之中多了谨慎与担忧,她如履薄冰地守护着院里的每个人,以减轻丈夫的重负,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丈夫就在她身边,安慰她,别怕,有我呢。
余福垂着头沿着长廊那头无精打采地走过来,他一边系着裤腰带,嘴里一边叨叨咕咕:“发生了什么,俺离开一袋烟的工夫就吵吵闹闹,是谁在咱们巷子里打架?俺去瞅瞅……”
姌姀迎着余福向前走了一步,轻轻喊了一声:“余大哥。”
听到姌姀的声音余福赶紧把双手从腰里抽出来,垂下双手,慌张地问:“大太太,您,您怎么在这儿站着呢,您是找俺吗?您有什么吩咐吗?”
“是,余大哥,俺在等您,麻烦您去后院把黄忠师傅喊过来,麻烦您先替他看护会二少爷。”
余福不明白姌姀的意思,他用手挠挠后脑勺,伸着脖子向院门口方向焦躁不安地张望着。
姌姀不想让余福走出院门,余福是个急性子,又嫉恶如仇,平日里他就不待见嚣张跋扈的李老槐,说不定他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一铁锹劈了李老槐,一旦出现始料不及的状况将无法收场,日本人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巷子里的人和院里的人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大太太,巷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儿了吗?是什么人在咱们巷子里大吵大闹?您先让俺出去瞅一眼,把他们撵走。”
姌姀摇摇头,疾言厉色地说:“余大哥,巷子里没有什么大事,是巧姑娘与几个街坊,还有咱家老太太在说长道短……您不要磨蹭,快去把黄师傅给俺喊来,俺有话问他。”
“咱家老太太也在南巷子里吗?”余福疑云满腹,他百思不得其解,今儿大太太怎么啦,满脸愁云,说话语气不仅严肃,口吻没有平日里和气。
通常姌姀的话余福都会唯命是听,从不会有悖她的意思。在他眼里姌姀是个钟灵毓秀的女人,也是个贤妻良母,对待下人宽容大度,尤其对待他和他的婆姨如同家人,他们知恩,更心存感激。
“大太太,俺马上去喊黄忠过来见您,您别着急。”今天大太太心里不高兴,余福不敢妄言妄语追问,也不敢磨蹭时间。
看着余福窜过长廊的背影,姌姀舒了一口气,她急急忙忙往院门口走,她的脚步刚落在石基路上,耳边传来了李老槐大惊打怪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呀?瞅瞅,走路不能慢点吗?”
站在孟祖母身旁的巧姑隐隐感觉到了事情不简单,她急忙走到李老槐身边,“李叔,您也这么好事呀,一个老娘们摔跟头有什么可看的,走,去俺家坐坐,俺让四婶给您沏壶好茶,顺便您帮俺劝劝俺娘,她想跟着俺过日子,不要整天跟俺吵吵闹闹,她不怕丢人,俺害怕被街坊邻舍听见,素日那些老娘们就不待见俺,她来了后,俺的生意更加萧条。”
站在看热闹人群的贾氏白楞了巧姑一眼,“臭丫头,你怎么说你老娘的?你娘没地方去住在闺女家不应该吗?”
李老槐没心思听巧姑和她娘掰饬,他也不会关心余妈的生死,他的眼睛死死盯在小敏的身上,他感觉这个小丫头对沈家发生的事情很上心,在这之前她仓促脱口而出的话值得怀疑。
小敏搀扶起余妈,往门口台阶前走了一步,回头看看孟祖母,她不放心留老人一个人在巷子里。
“丫头,你不要走,俺有话要问你。”李老槐晃着手里的警棍,眼睛里闪着凶光,凹陷的双腮上浮现着恶毒的狞笑,歪戴的军帽下露出紫红色的额头,两条眉毛之间挤出一条刀印,言辞灼灼逼人:“这事让俺碰见了,俺必须问明白,否则,否则俺无法与皇军交代。”
孟祖母心里一怔,心脏突突狂跳,双脚不能自已地往前碾了一步,适才敏丫头听到沈家事情而失态,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奸诈的李老槐心不瞎,眼也不瞎,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所以步步紧逼。
“丫头,”李老槐死死盯着小敏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呲呲黄牙,“丫头对八里庄沈家很了解吗?”
小敏把胸前的长辫子甩到背后去,向李老槐跟前走了一步,弓腰浅行一礼,“李警官,您想问俺什么,沈家是谁?俺不认识什么深家,浅家,但,俺知道八里庄,八里庄有俺的亲戚,俺的亲戚是谁,俺不想告诉您。”
小敏鄙夷不屑的语气让在场的人膛目咂舌。
李老槐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着,他心里有点慌乱,这个小丫头眼睛里装着藐视,嘴角那抹笑带着嘲讽,根本没有把他一个巡警放在眼里,让他在众人面前挂不住面子,她哪儿来的底气?仅仅孟家这点势力不够,孟家对日本人也要俯首帖耳。
“你,小丫头,你不想说吗?”李老槐用脚上的大皮鞋踢着脚底下的沙子,避开小敏锐利的眼神,他以为他在一个小丫头面前不会惊惶,实际上他已经装不出镇定自若,攥着警棍的手在哆嗦,额头沁出一层细汗,这不是害怕,是什么?
“李警官,俺说不说要征求孟祖母的意见。”小敏看着孟祖母焦灼的眼神,“祖母,俺来孟家这么久了,孟家人对俺很好,可,可俺也想家,想家里的亲人。”小敏说着泪水潸然而下,巴爷离开郭家庄时把小九儿托付给了她,她来到孟家后,却迟迟没有去八里庄沈家探望可怜的小九儿,沈家出事了,小九儿生死未卜,让她后悔不已。
“丫头,俺把小九儿托付给你了,有机会把他带在身边,只有把他交给你,俺才放心。”
巴爷蹲在许家门口台阶旁的情景历历在目,老人说这些话时眼睛里闪着信任与肯定,一个年逾半百的老人,也可以说老来得子,他本可以为了唯一骨肉留在郭家庄安家乐业,可是,为了把日寇赶出中国的土地,只要有战斗任务他义无反顾,每次的离去也许都是永别,老人的心里有多少不舍得,有多少不放心,有多少万不得已,无人理解。
小敏恨自己,她用袄袖遮住脸伤心抽泣。
听着小敏伤心哭啼,看热闹的几个女人也跟着抽噎,她们以为孟家人对养媳妇不好,不由而然对孟家多了嫌恶,对小敏产生了怜悯之心。
李老槐瞪着猜疑的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小敏,他似乎在这张悲痛欲绝的小脸上找到了他想要的谜底,让他一下来了精神,拧巴的嘴眼露出难以掩饰的得意。
天边冒出一片飘渺的白穿过了灰濛濛的氤氲,落在孟家院墙上,映照在孟祖母布满皱纹的脸上,老人脸色苍白,抓着拐杖的手在抖动,她蹒跚着走近小敏,把右手从拐杖上移开,用手掌揩去小敏脸上的泪,慈爱地安慰道:“丫头,别哭,俺知道你想家,人无论走多远不忘来时路,人之常情,丫头,李警官不是外人,他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他什么,别让他干着急。”
“嗯,俺听祖母的。”小敏点点头,停止了哭啼,把泪脸转向李老槐,“李警官,孟家人把俺当自家人,俺本不想守着他们说心里话,您让俺说,俺先问问您,您认识许洪黎吗,她是郭家庄许家二小姐,在沙河街上帮着日本人做事。”
李老槐倒抽了一口凉气,他蹙蹙额头,许洪黎谁不认识,他认识她,她不认识他,那个女人是日本人身边的红人,更是井上中佐的姘头,这个丫头是谁?她竟然开口直呼许洪黎的大名号。
“许洪黎也是俺舅老爷的外甥女,听说她在八里庄买了一处房子,想想俺有半年多没看见她了,在许家时,她对俺关心备至,所以,俺想有时间去看看她,只是暂时脱不开身。”
小敏的一席话让孟祖母长长舒了口气,许洪黎的名字如雷贯耳,儿子孟正望说起过,许家许洪黎很得日本人赏识,她跺跺脚坊子的地面都要颤三颤,无论是李奇还是李赖都要敬畏她七分。
老人把身体慢慢靠在石狮子身上,用袄袖擦擦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这个丫头真不愧是从鬼子眼皮底下摸爬滚打过来的,有胆量,有睿智,在狡猾多疑的李老槐面前处变不惊。
小敏怎么会突然拿出许洪黎做挡箭牌呢?那天她与海秉云相见,说了许多话,海秉云说:“上个月许洪黎在八里庄买了一处房子,从那以后她很少住在沙河街闵家大院,她是坏事做尽,害怕锄奸团找到她。”
海秉云不知道许洪黎不是买的房子,而是沈家的房子被她据为己有。
“哦,原来是这样呀。哈哈哈。”跋前疐后的李老槐把手里的警棍背到后腰上,在原地转了几圈,从地上捡起一根扫帚上的糜子杆,送到耳朵洞里,漫不经心地掏着耳屎,掩盖着他内心的惶恐,他的眼珠子偷偷盯着孟家门里,他看到了姌姀的一个侧面,高挑匀称的体形裹着一件斜襟夹袄,淡紫色绸缎布料,纽扣四周刺绣着枝叶繁茂的玉兰花,金色绣线在银灰色空气里闪着金灿灿的光;橄榄绿长裙扫着脚面,布纹细褶如行云流水,莲步姗姗;头上挽着贵妇髽髻,气质惊艳又贵气,温婉贤淑,花容月貌,她虽然没有陶秀梅妩媚矫情、卖俏迎奸,却多了婀娜蹁跹。
一副银制耳环荡在她光洁、细腻的脸颊上,那么静雅,那么柔美,嘴角自带着笑意,神态自若,门外发生的事情与她了不相干。
李老槐涎皮赖脸地往门口台阶上跨了一步,不错眼珠子追随着姌姀的身影,脚下踩空,身体差点扑在台阶上,他打了个激灵,急忙收住脚,往后退了几步,狼狈地笑了笑,“孟家院子真是漂亮,让俺眼馋。”
孟祖母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李警官您谬赞了,您如果不嫌弃寒舍简陋,进院子坐坐,唉,仔细想想,您好久没有到俺孟家串门了,您是大忙人,俺家请不动您这位贵客。”
李老槐脸露窘相,向老人点点头,从嘴角挤出一点不自然的笑。他一边往巷子口迈着四方步,一边把警棍夹在腋下,从怀里摸出一根纸烟叼在嘴里,又从裤兜里掏出火镰擦亮火花送到嘴边,使劲嘬了一口,两个腮帮子陷了进去,用右手两根手指把烟从嘴里捏出来,撅起嘴吐出一股青烟,一双狡黠的眼珠子藏在烟雾里。
余妈全身像筛糠,她扶着门框跨过了门槛,忍不住回头向巷子口眺望,儿子高大的身躯背对着她,她再也站不住了,往前趔趄了一步,身体顺着墙垛子堆萎在地上。
小敏赶紧弓下腰,伸出双手使劲拉扯余妈,余妈体形比姌姀肥胖,小敏根本拉不动她。
“余妈,您快进屋,有话咱们屋里说。”姌姀从石基路拐角跑过来,搀扶住余妈的胳膊,“您什么也不要想,也不要担心,咱们要相信老太太,这么多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老人家都会刃迎缕解。”
余妈猛地抓住姌姀的衣袖,仰着泪脸,吞咽着口水,“大太太,俺,俺看到了……俺的儿啊。”
姌姀看看身后敞着的门扇,向小敏递了个眼神,“快,把余妈扶进西厢房。”
刚推开西厢房的门,余妈“噗通”跪在地上,向姌姀一边磕头,一边哭泣,“大太太,俺,俺真的看到了俺家大小子,他们一家四口呀,俺儿媳妇怀里抱着俺的孙儿,太可怜了,俺的孙儿饿得吃手指头,俺的儿呀,怎么会混成这样。”
“余妈,快起来,您不要太激动,瞧瞧您……”姌姀泪水涟涟,使劲拽着余妈的胳膊,“您冷静一下,待会儿俺让黄忠出去看看。”
小敏帮姌姀把余妈扶到了炕上,给余妈脱掉鞋子,又从炕柜里拽出一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俺不盖,不盖,俺的孩子在外面冻着呢,可怜的娃呀……”余妈把她的脸趴在胳膊上痛哭失声,她念了、想了、牵挂了这么多年的儿子与她一墙之隔,却不能相认、相拥,让她心里燃烧着一把焦灼的大火,燎着她的心肝,她疼啊。
“俺,俺家余福呢?俺要去告诉他,告诉他俺们的大小子在院外……”余妈嘴里一边喊着,一边哭着,一边爬下炕,踢趿上鞋子往屋门口趔趄。
“她余妈,您别着急,千万不能让余大哥抻头,人多口杂,不能再节外生枝啦,相信老太太定会有办法对付李老槐,不会让他把您的孩子带走。”姌姀拉住余妈,看着小敏,嘱咐,“丫头,你哪儿也不许去,看护好余妈,她精神状态不太好,不要让她太伤心过度。”
小敏用上牙咬着下嘴唇,向姌姀点点头。
姌姀从斜襟旁边抽出一方手帕擦擦脸,一手扶着门框,踉跄着走出了屋子,这个时辰天气阴沉沉的,如烟,如丝,如纱的氤氲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悠荡,脚下的石基路出溜滑,她绕过莲花缸,急匆匆蹿上了长廊,眼前出现了黄忠的身影,他手里握着一把铁锹,急赖赖的样子像是要去与谁拼命。
“黄师傅。”姌姀岔了声地喊了一嗓子,她不能看着孟家出事,任何人都不能出事。“黄师傅您不要冲动,放下铁锹,你去给老太太搬把椅子,她老人家在外面站了半天了,肯定累坏了。”
黄忠犹豫了一下,他把手里的铁锹杵在墙角,越过长廊,向堂屋走去。
院门口,李老槐往前走了两步停了下来,扭着脖子看着孟祖母,斜着肩膀拱拱手,“孟老夫人,咱们有机会再聊,俺去永乐街签个字,然后把这一家外地人送到乡公所问个话。”
孟祖母没有接李老槐的话茬,老人心里惴惴不安,无论怎么样,她都要想办法确保余妈儿孙的周祥,哪怕豁出她这条老命也在所不惜。
巧姑理理鬓角,挑起眉梢瞟瞟看热闹的人,眼前的邻居从没有把她当成良家女子,眼前的情景她不能顾及自己的脸面,她拎起菜篮子,扭捏着腰肢走近李老槐,秋眸浅笑,“李叔,听我家住店的说,日本人到处找抗力……”
“日本人找抗力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李老槐打断了巧姑的话,眨巴着色眯眯的眼神,“怎么,你想留他们一家四口住店吗?唉,巧姑呀,你太年轻了,未经风雨,他们来历不明,其中的利害关系你不懂,有可能会让你倾家荡产,甚至赔上你这条小命,俺不忍心看着你香消玉殒。”李老槐一边说着,一边不怀好意地向巧姑面前凑凑脸,手里燃烧的烟头扫过巧姑的鼻梁。
就在这时东边巷子口传来了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凳子肩上挑着两个盛满粪的筐子走出了巷子,他一双红通通的大眼睛凝睇着围簇在孟家巷子的人群,粗着喉咙吼了一嗓子:“发生什么事啦?”
看热闹的邻居都认识凳子,抢着回答:“李老槐欺负外地人。”
整条街上李老槐最怕不要命的凳子,凳子天不怕地不怕,看不惯的事情直接开骂,挥拳就打,他不怕得罪人,更不怕死,用他的话就是杀人不过头点地,砍了头不过碗大的疤。
听到凳子的声音,巧姑笑了,她用手帕捂住嘴巴和鼻子,故作矫揉地大声嚷嚷着:“李叔,您千万不要把他们带到乡公所去呀,您可不能让俺这桩生意黄了,他们抛家舍业、拖儿带口而来,不会出不起住店的钱,俺巧姑愿意收留他们。”
凳子双手分别搭在扁担两侧,顺着巧姑的声音看过来,他看到了李老槐向一个男人指手画脚,男人胳膊弯里搂着一个小男孩,男孩满眼惊恐;男人身旁站着个女人,女人怀里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哭声让凳子乱箭穿心,感同身受,他的三个女儿还没有学会走路活活饿死了,正是因为三个女儿的死让他丢掉了拖船的纤绳,拿起了锄头,开山造田。
凳子把粪筐“扑通”扔在柿子树下,筐子左右晃了晃,撒出一些粪土,霎时空气里漂浮着臭熏熏的气味,凳子在原地跺了几脚,从脖子上拽下一块破毛巾擦擦手,抓起扁担踩着一坨臭粪,怒目圆睁寻找李老槐的身影。
李老槐战战兢兢往人群里缩缩头,扒拉着眼珠子看着捋袖揎拳的凳子,如果凳子手里的扁担落在身上,不是丧命也会变成残疾,他真是又气又恨又怕,当着这么多街坊的面他还真怕被打,他悔不当初听了李家老太爷的话,没有把凳子送进日本宪兵队。
看热闹的都希望凳子教训一下这个狗汉奸,他们指手画脚,七嘴八舌,斥责李老槐,“在你眼里都是不明分子,为了讨日本人欢喜,尽做缺德事。缺德事做多了小心走夜路掉坑里去。”
人群里有个年轻后生大声嚷嚷:“听说锄奸团神出鬼没,专门杀狗汉奸,以后咱们这条街上也要多个无头鬼。”
茕茕孑立的李老槐把手里的烟卷塞进嘴里嘬了两大口,往上提提肩膀,壮壮胆,直视着步步逼近的凳子,“你,你想干什么?”
凳子举起手里的扁担,嚼齿穿龈,“李老槐,你欺负外地逃荒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你整天穿着这身狐狸皮都不知道你姓甚名谁啦,俺今天不敲碎你的脑壳子,俺就不姓邓了。”
看到凳子想动真格的,吓得李老槐抱着头往孟祖母身后躲。
“凳子,稍安勿躁,切切不要冲动,好歹李老槐与咱们住在一条街上,低头不见抬头见,远亲不如近邻,有话摆到桌面上说。”孟祖母挡在凳子面前,“凳子,给俺老身个面子,有话咱们慢慢说。”
“就是,你这个暴脾气,如果遇到日本人还不砍了你的头。”李老槐有孟祖母讲和来了精神,搬出日本人恐吓凳子。
李老槐嘴里的话更让凳子义愤填膺,他再次举起扁担,怒吼:“你,你这个数典忘祖的败类,日本鬼子是你的祖宗吗?今儿俺非砸烂你的狗脑袋,挖出你的心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
凳子话音刚落,绳子胡同方向“咯吱咯吱”走出一辆运煤的平板车。
车夫是个壮汉子,三十多岁的年龄,相貌威武,铁锤般的双拳握着车把,手背青筋暴起。油腻腻、黑乎乎的长衣外面罩着一件灰布坎褂,一条青色大裆裤,膝盖上摞着两个整整齐齐的大补丁,一双湿乎乎的黑布鞋掷地有声地砸着地面;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帽,帽檐四周露着黝黑黝黑的头发,头发梳理的整齐,不长不短的刘海遮住眉梢,目光如炬。
送煤师傅不是别人,是潘家村的梁子,去年他被姚訾顺安排到了赵庄,协助孟数的工作。
梁子大声咳嗽了两声,推着车子“噔噔噔”往前蹿了几步,把平板车横挡在巷子口,放下车子,向凳子咧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凳子哥,昨儿俺给孟家酒店送了一车煤,正巧遇到了日本买办,他说后儿日本人的商船要在赵庄码头停靠,需要抗力,他让俺把手里活计搁一搁,您去不去呀?这趟活计他们没交给把头,工钱直接分到咱们手里,他说卸完货每人一块大洋。”
梁子说着拍打拍打双手,从腰里解下一个小包裹,走到余乘枫跟前,一边把包裹递过去,一边大声问:“这位大哥,这是几块玉米饼子,您不吃饭就离开了,俺过意不去呀。俺忘了告诉您,后儿您跟俺去趟码头吧,帮着日本人卸船,好不好啊?”
李老槐看到梁子来了精神,他从孟祖母身后跳出来,用眼角瞥斜着凳子,用手里警棍指着余乘枫问梁子,“梁子,你与他认识吗?”
梁子假装刚看到李老槐,亲热地拱手抱拳,“李叔,您在这儿执行公务呀,昨儿俺收留他们一家住了一晚上,他们今儿中午没吃饭就跑出来了,唉,他们是从曹县过来的,为了养活一家大小,只能饮泣吞声,不容易呀。”
李老槐很讨嫌梁子的话,守着凳子他没有发怒,而是很客气地说:“梁子,这儿没你的事儿,你快去忙你的吧。”其实他心里渴望梁子留下来与他站在一起,只要有梁子在,凳子不敢向他龇牙咧嘴。
贾氏不知紧慢,扭着酥软的腰肢靠近李老槐,挤眉弄眼,浑身每块骨头都在颤抖,衣领上的扣子敞着,露着她雪白的肌肤,搁平日里,李老槐准会伸出爪子在这个女人屁股上拧几下,今日不行,他不想亲近她,刚才凳子要打他,她跑哪儿去了?他也不想疏远她,李家管家狗头托媒人来袁家提亲这件事他知道,能说会道的程四娘被巧姑臭骂了一通,巧姑看不上狗头。
贾氏与她女儿不同,住在一个庄上这么多年,他了解她,她不仅嫌贫爱富,更喜欢金迷纸醉的生活,无论这个男人长得多么磕碜,只要有钱有势她都会上杆子讨好。
李老槐不敢得罪李奇家任何一个人,包括兔头麞脑的狗管家,为了狗头李老槐不会与惺惺作态的贾氏计较,反而装出稀罕她的样子,把嘴里的纸烟捏在手里,靠近贾氏的脸吐出一口烟,故意狂妄地睨斜着凳子,附耳低语:“你回家好好待着等着俺,俺还有好事跟你商量。”
贾氏伸出莲花指在面前扇忽着,没羞没臊地嗔怪道:“瞧瞧您,这烟味真大,呛死俺了。”
李老槐与贾氏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情骂俏引起看热闹人的嗤笑,“什么东西?!什么样的娘养什么样的女儿,什么样的男人都勾搭。”
贾氏没有搭理敝衣枵腹的街坊,她甩着手帕扭着肥大的屁股挤出了人群,一溜烟钻进了袁家铺子,她站在铺子里面,隔着玻璃窗户窥视着大街上的动静。
听着街坊的议论,巧姑满脸羞愧,她真想有个地缝钻进去。
孟祖母向巧姑招招手,“巧姑娘,过来,过来,扶俺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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