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是四叔回来了,您客气了,您们快请。”巧姑把灯笼往脚下的石基路上送了送,又拉着四婶往路旁闪了闪,给四个男人让出一条路,又问:“四叔,您们是路过家门歇歇脚,还是准备住下不走了?”
“俺们准备先住下。”邵强吞吞吐吐:“老板娘,不好意思,俺有话直说,俺们兄弟肚子好几天没进一粒米,麻烦您给俺们准备口吃的吧。”
“四叔,您客气了,您先带着您的朋友去前堂屋坐坐,白天灶堂烧了点劈柴,屋里热乎着呢,俺马上去给您们准备饭。”
一个矮个男子脚步越过了巧姑,把手里包袱甩在肩膀上,表情凝重,语气低沉,“这院里没有男人吗?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女人呀。”
巧姑抿抿嘴角笑了笑,“不是,俺院里有男人,男人还不少呢,刚过完年码头活不多,几个抗力住在后院。”巧姑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在半空晃了晃,“这位大哥是第一次到俺赵庄吧,俺袁家旅店别的没有,就不缺男人,老的少的,只要不嫌弃俺庙小,达地知根的几乎一年四季住在俺家店里。”
“是吗?”矮个子走近堂屋门口,扭着短脖子,用一根手指头挑挑脏乎乎的帽檐,色眯眯的眼神咄咄逼人,讪皮讪脸,“不会那么简单吧,俺第一眼瞅见妹子,感觉不是一般良家女子,说话直截了当,嘁哩喀喳,你这小模样靥比花娇,惹俺欢喜,俺的心如鹿撞,情不自已……”
邵强走在最后面,矮子的话音飘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很生气,他想骂人,他扭脸看看走在旁边的婆姨,吞咽了一下口水,把没有窜出喉咙的脏话咽了回去。
“三弟,你不说话没有人把你当哑巴。”邵强大脚丫往前一蹿到了矮个子眼前,张开大手掌,“啪”拍在矮子的头上,“咱们兄弟属你废话多,你小子没有结过婚,说话怎么这么荤?”
矮子头上的破棉帽子一下滑落到了他的胸前,露出他毛楂楂、臭熏熏的乱发,他身手很敏捷,大手一挥抓住将要落地的帽子,一眨眼扣在头上,红着脸对着巧姑拱手作揖,“俺,俺错了,大妹子,对不起,俺多嘴了。”
“没什么,再难听的话俺也听过,这算什么呢?”巧姑没有理睬矮子,她提着灯笼擦着他的身边跨进了屋门槛,用马提灯在屋子里照了一圈,“这处房子只有堂屋和西间屋能住人,你们几个住西间屋吧,待会俺让伙计给灶堂再加把火,给你们烘烘炕。”
巧姑说着把马提灯放在屋子正中间的四方桌上,“三位大哥,您们先坐会儿歇歇脚,俺让四婶给你们煮点粥,暖和暖和身体。”
四婶悒悒不乐地迈进屋子,走到锅灶前,伸手从墙窑里拿下煤油灯放在灶台上,她又从怀里掏出一盒火柴。
邵强赶紧挤到婆姨的面前,从她手里抢过火柴,“俺来吧。”
四婶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说:“让你的兄弟不要胡说八道,你是知道的,巧姑不是那种人,如果你们无法管束自己的嘴巴,趁早离开。”
邵强难为情地挝耳挠腮,俯首帖耳:“秋葵,你不要生气,给俺点面子,不要守着兄弟们撂脸子,都是自家兄弟,俺三弟不是坏人,也不是成心惹巧姑娘生气,你抽时间你给她解释解释。”
巧姑装作没听见四婶两口子的对话,扭着身子走向屋门口,没回头撩了一嗓子:“四婶,俺去喊醒石头,让他帮您打开灶堂。”
“嗯,”四婶瞥了一眼丈夫,男人身上衣服单薄,里一层外一层,没有一件是带棉花的,破烂的裤腿一绺一绺的,露着脚踝;腰里系着一根玉米叶编制的草绳子,一骨节一骨节接在一起,灰不溜秋,不知扎了多长时间了。
“瞧瞧你们,衣服怎么这么破,冷不冷呀?”
“嫂子,俺们身上的衣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否则俺们无法踏进赵庄,庄子外面有鬼子的岗哨,趁着他们换岗的时候,俺们几个溜了进来。”一个细高个子在屋里转了一圈,挑起西屋门帘往里探探头,“这屋子大炕不小,睡咱们四个大男人没问题,不,大哥好不容易与大嫂相聚,俺们不能拆散你们……”
邵强朝说话的男子举举拳头,“你小子也满嘴跑火车,欠揍。”
四婶气哼哼从桌子上抓起马提灯,一转身窜出了屋子。
邵强把点燃的煤油灯放在四方桌中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双大手在灰不溜秋的脸上上下呼啦着,无精打采地说:“自从俺们失去四个孩子后,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在她心里俺不是她的爷们,比过路的强点而已。”
“大哥,别说了,咱们哥们几个谁的心里没有一段悲惨的故事?往事不堪回首啊。”细高个子退到了桌子前,把椅子往外扯了扯,“噗通”坐下去,“大哥,俺心里有个过不去的坎,咱们算什么?是逃兵吗?俺不敢闭上眼睛,一闭眼兄弟们横尸在俺的眼目前,一流流血水染红了黄色的土地……”
邵强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个说话板板正正的男人,身上有股刚毅果敢之气,他身边的三个男人虽然匪里匪气,可,语气带着轻死重义的气节。
年龄最小的那个男子从踏进院子没有说一句话,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两束锐利的光穿过了散发,警惕地瞵视着院井里的动静。
巧姑走在院井的石基路上,她的眼睛瞅着耳房的方向,身后屋里几个人的对话传进了她的耳朵里,她皱皱眉头,那一些人是军人,他们为什么没在战场上打鬼子,跑到赵庄做什么?
“大哥,这院子挺清净,离着码头不近不远,离着……”细高个子往院井里张望了几眼,他看到了踟蹰不前的巧姑,骤然把后面的话收了回去,他站起身走到屋门口,用狐疑的眼神上上下下瞟着巧姑的背影,言词不荤不素:“老板娘,您帮俺们兄弟几个打四盆洗脚水吧,劳烦您啦,多一份营生,多一份酬劳,如果您不在意,能给俺们兄弟几个暖暖被窝,俺们也不会提上裤子不认账。”
“老二,你……”邵强想制止兄弟的话已经晚了,他无可奈何地垂下头,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的拳头,满脸腌臜,单等着巧姑发火。
巧姑在石基上跺了两脚,怒不可遏,她真想让这帮家伙滚出袁家,她脑瓜子一转,换了一副笑脸,操起双手抱在怀里,扭扭捏捏又走回到屋门前,肩膀靠在门框上,斜睨着眼角扫视了一圈屋里人,最后,妩媚的眼神落在桌上的煤油灯上。
“吆,这是什么味道呀?酸滋滋臭烘烘的,”巧姑把手帕在嘴巴上挥动了几下,故意装作没羞没臊的样子,“这位长官会说话,您们无论想做什么,是不是应该先付上住店的钱呀?”
细高个子一愣神,很快夷然自若,迎着巧姑走过去,一张脏兮兮的脸靠近巧姑的身体,针锋相投,“老板娘,你的衣服扣子走错门了,露着你的肉了,好香呀,让俺好好闻闻。”说着他支棱支棱鼻翼,狡黠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线缝,他的眼神盯在巧姑的棉袄上,领子开叉处的襻扣掉了,露出里面一件退了色的衬褂,上面缝补着几个紫色布的补丁,那么显眼,他的心里突生一丝怜悯,一个外表光鲜的小女子,生活却如此不堪。
细高个子名字卢茗,是山东即墨人,他不是一个卑鄙无耻之人,性格磊落飒爽,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多看巧姑一眼,他不喜欢女人,他当兵两年前成了家,妻子因为耐不住寂寞另嫁他人,从此以后他心里没有了男女之分,他嘴里的话却没有正经,“老板娘,你的眼神也够毒啦,你竟然发现了俺们的秘密,你是想报官还是……嗨,俺忘了,这个世道除了鸠占鹊巢的鬼子外只有匪,俺们哥们几个就是活土匪,你已经知道了俺们的底细,你猜猜,俺们能让你活到明天吗?”
巧姑用手巾掩住嘴巴,嗤嗤冷笑了两声,随即垂下双手抱在腹部,轻施一礼,“这位大哥,您的话是什么意思呀?您想送俺一程吗?那就多谢了,生不如死的生活俺早已经过够了,几年前俺就想死,俺自己不忍动手,您不要浪费子弹,别给你们招来没必要的麻烦,痛痛快快给俺一刀,俺感激不尽。”
卢茗以为自己听错了,满眼惊愕,一时无语,半天,他扭着脖子往后看,坐在桌前的三个兄弟面面相觑,显而易见他们也听到了巧姑嘴里的话。
“老板娘,你什么意思呀?”卢茗明知故问,他被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巧姑震慑住了,同时,他心里突生喜爱,更多的是折服,女孩也就二十岁左右的年龄,说话不卑不亢,聊死不惧,真是有气魄。
“哈哈哈,今儿认识老板娘是俺卢茗的荣幸,俺先介绍一下俺自己,俺是邵强哥的兄弟,也是战友,今年二十九岁,名字卢茗,俺上过战场,打过鬼子,不怕死,如果您不嫌弃俺身上有兵匪气,以后……”卢茗不好意思地用拳头揉揉额头,“以后,以后你就是俺的妹子,谁敢欺负你,你告诉哥一声,哥给你出头摆平。”
“好,俺愿意,大哥在上,受小妹一拜。”巧姑再次弓腰施礼,“俺巧姑敬佩打鬼子的英雄好汉,你们等着,俺去让伙计给你们烧水沏茶,俺和四婶给你们做饭。”
矮个子把上半身趴在桌子上,屁股离开了椅子,眼睛瞅着巧姑窈窕的背影,“二哥有福了,不到片刻钟认了一个妹子,这妹子真俊,白白净净,眉眼清清亮亮,说话声音好听,像黄莺打蹄。”
院井里,耳房的门打开了,石头揉着惺忪的大眼睛、打着哈欠迈出了屋门槛,正巧四婶拎着马提灯急匆匆从他身边走过。
“四婶,天还没亮,谁来了?”
“是住店的,你困就去多睡会儿,你岁数小能睡觉,不用干的陪着湿的卖。”四婶没有停下脚步,直奔院井墙角的玉米秸垛子,弯腰用一条胳膊夹起一捆玉米秸,转身钻进了火房,她一边把马提灯挂在进门一侧的墙上,一边从墙上抓下围裙系在腰上,一边走到锅台前打开锅盖,抻头向锅里瞭了一眼,自言自语:“锅里水够了,做什么给他们吃呢?这么多张口,擀面条,面缸里的面粉不够,”
四婶嘟囔着躬下腰从灶口旁边掏出一个木墩子,一屁股坐下去,捅开灶堂,把几根玉米秸在手里撅折了续进锅底,又抓起风箱上的火柴,“呲啦”擦着火花送进灶堂,火苗舔舐着灶口,映照着她忧心忡忡的脸。
巧姑走进了火房,“四婶,你和四叔去厢房聊聊天吧,你们好几年不见,心里一定有许多体己的话要说,去吧,俺给他们擀面条,再炒个大白菜。”
“哪那可以?还是俺来吧。俺看还是做四碗疙瘩汤来的快,俺去和面。”四婶想说面粉不够,她没说。
“不用那么忙活,这么早喊醒你们,真是过意不去。”邵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火房门口,“俺们去了国军部队,在部队上待了三年,秋末前俺们被鬼子打散了,在黄河边上转悠了几个月,然后徒步回来了……本指望除夕赶到……到处都是鬼子,一走又一个多月。”
四婶转身走到案板前,双手摁着案板沿,迟迟不动身,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一溜溜溢出了眼眶,低低哽咽,她尽量上牙咬着下嘴唇,默默忍受着伤心,看到丈夫她想起了他们的四个孩子。
巧姑走近四婶,低低说:“四叔是去打鬼子了,他没有忘记仇恨,是好样的,三年多了,他们枪林弹雨不容易,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回来,您要高兴不是吗。”巧姑说着帮她解下腰里的围裙,“四婶,您不要这么难过,看着您流泪,俺心里凄凉凄凉的,你们两口子好好去叙叙话吧。”
四婶掀起衣角抹抹眼泪,“俺不去,他还不如死在外面好,俺替他一个大老爷们脸红,逃兵这两个字俺以前在戏文里听说过,没想到会出现在俺的家里。”
邵强像个犯错误的孩子,老老实实站在屋门槛外面,默然无语,他也不知道怎么向婆姨解释。
邵强年岁和四婶差不多大,如果脸上没有一圈络腮胡子,看上去他还要年轻几岁,灶堂里蹿出的火光在他乱头粗服上闪闪烁烁,他的头发不长不短,遮着半张脸,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污垢,通身唯一显眼的地方是他脚上的黑皮鞋,皮鞋露着脚指头,总归那是皮子做的鞋,飘忽着柴火的亮儿。
巧姑走到洗手架前,把手在水盆里沾了沾,又走到四婶跟前,帮她抿了抿额头上的散发,“四婶,您去吧,快去吧,四叔是一个醇厚的男人,他心里不会忘记你,更不会忘记刻骨的仇恨,以后怎么打算,你们两口子还须好好合计合计。”
四婶点点头,走到屋门口又折回身,瞅着热气腾腾的锅,“巧姑,你做两碗面的疙瘩汤就行了,多扔上几块白菜叶,倒几滴豆油,明儿俺再给他们做几个玉米饼子。”
“好。”巧姑把围裙系在腰上,抓起案板上的面盆走到面缸前,用碗从里面挖了三碗面粉,把碗再次续进面缸里,却舀不出面粉。
巧姑慌乱地趴下身子低头看下去,缸的四周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她用空碗刮擦刮擦缸底,半天才刮出半碗,看着仅剩的半碗面粉,巧姑的心揪了起来,很快,她把半碗面粉也倒进了面盆里,又走到水缸前舀了半瓢子水兑进面粉里,用筷子轻轻搅和着,眼睛瞄着院井,她脑子里琢磨着去哪儿买点面粉,青黄不接的时候,听说孟家粮店也没有白面卖,只有玉米碴子,玉米碴子也可以,无论怎么样明天都要跑趟孟家。
这时,江德州脚下打着趔趄走出了西院,远远地向巧姑喊了一嗓子:“巧姑娘,俺想向你讨壶热水,有没有呀?你这么早生火做饭给谁吃呀?”
“有,老伯,您怎么这么早就醒了,这天还没亮呀,对了,您昨天晚上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呀?”巧姑把面疙瘩用筷子拨进锅里,用锅铲划拉划拉锅底,放下面盆在围裙上擦擦手,神秘兮兮地问:“老伯,您别嫌弃俺多事,那个,那个女人出去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去了哪儿?”
江德州身子微微一怔,没有回答,他怀疑是四婶与巧姑说了什么,唉,女人的嘴不能信。
“如果不是孟家大太太昨晚上问了俺一句,俺还不知道她出去了,夜里,石头趁送水的工夫帮俺掌了一眼,他告诉俺说那个女人没在屋里,俺记得她没有走正门啊,她是从哪儿出去的呢?”巧姑眨着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呲着洁白整齐的牙齿,调皮地反问:“老伯,您真的不知道吗?”
江德州松了一口气,暗道,这个巧姑娘不简单,够诡秘的,什么事情也没逃过她的眼睛。“她是来找一个女孩。”江德州用右手捋捋下巴颏上的胡须,卯不对榫:“巧姑娘,那个四婶她是你的什么人啊?她这个人怎么样?”
巧姑打了一个直眼,这个老头还没说半句话就迫不及待地问起四婶,什么意思?莫非是他看上四婶了吗?“老伯,四婶的男人回来了,他们两口子在屋里说话呢。”
江德州再次大吃一惊,脑子里的问号脱口而出,“他男人?!”
乍然又觉得失态,他慌乱地用大手挠挠额头,“听说,听说日本人害死了她的三个孩子。”
江德州心里却在问:四婶说她的男人参加了国军,去打鬼子了,她的男人怎么会突然不声不响地来到了袁家旅店呢?
“老伯,鬼子杀害了四婶四个孩子,是四个孩子呀,太可怜了,最大的是个丫头,那年刚满十五岁,已经找了婆家,男方准备秋收以后上门接亲……”巧姑伸出右手四根手指头,努了努嘴巴,“日本鬼子没有人性,他们也是娘生娘养的,如果咱们跑到他们的国家乱杀人会怎么样?”
“咱们中国人不会去那么做,咱们祖祖辈辈安分守己,与世无争,遵循祖宗的教训:乐助为善,德无限,修吾身,律己心。”
“老伯,您的话什么意思?俺听不懂,俺外祖母活着时告诫俺串门子不能随便拿人家东西,更不要欺负人,他们不仅枪咱们东西,还杀咱们的人,您说这是什么道理呀?”
“他们不是人,是鬼。”江德州语气气愤,他的眼睛瞄着黑黝黝的半空,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巧姑娘,四婶去哪儿了,她怎么不帮你的忙呀?”
巧姑瞜睺了一眼江德州,没好气地说:“老伯,您还想问什么?直来直去,不要拐弯抹角。俺脑筋不够用,不过,俺好心给您提个醒,俺看您岁数不小了,不要胡思乱想,四婶真的有男人。”
巧姑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让江德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巧姑把手里的铁勺子在锅沿上敲了敲,忽而,她的手停在半空,这个老人是孟家人送过来的,他与孟家是什么关系呢?那个黄忠喊他江叔,看样子他们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够近乎。
片刻,江德州打破了沉默,“巧姑娘,你认识孟家新进门的敏丫头吗?”
“敏丫头?!俺认识,俺昨天还与她聊了半天,她称呼俺姐姐。”想起小敏,巧姑心里喜滋滋的,“她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乖巧可爱,俺与她很投缘。”
这时灶堂里掉出一截燃烧的玉米秸,江德州撩起长袍蹿进了屋子,他蹲下身抓起地上燃烧的玉米秸塞进了锅底,眼睛瞄着灶口的火苗说:“的确,你说的一点也不假,她的确非常懂事,走到哪儿都招人喜欢。巧姑娘,你知道吗?和俺住一个屋子的老头是郭家庄许家的人,是许家舅老爷,许家有那么多丫头,他偏偏笃爱敏丫头。巧姑娘,你说的那个与俺们在一起的女人是敏丫头的干娘,自从丫头离开许家,她开始坐立不安,舅老爷也不放心丫头,昨天我们借着来赵庄观花灯之名,顺路来瞅瞅丫头,听说孟家二太太脾气暴躁,他们怕丫头在孟家被欺负,俺们准备在你店里多住一些日子,好好观察观察,唉,如果丫头有母亲,她也不会给人家做养媳妇。”江德州左一句右一句不按套路出牌,“小丫头心底温良,有先人后己品行,希望她在孟家住得惯,也希望她不被欺负。”
“是,是,小丫头是个好姑娘,非常懂事,俺没想到您们是许家的人。”巧姑脸露窘态,她觉得她先前误会眼前的老人了,“老伯,不好意思,俺今天起的有点早,直到现在还晕头晕脑,说话颠三倒四,俺多一句,您不要在意,俺想问,许家怎么舍得让小丫头给人家做养媳妇呀?俺不是说孟家不好,除了孟家二太太主仆三人,其他人都是好人,孟数和孟粟二位少爷都是好人。”
听到巧姑几句毫无掩饰的话,江德州大体摸清了她的性格,是一个直来直去、快人快语、没有什么私心杂念的好姑娘。
江德州一边封了灶堂,一边站起身拍拍后衣襟,“巧姑娘,咱们爷俩是布衣之交,所见略同,俺走了,俺再去睡一口回笼觉,不打扰你们了,别忘了给俺们送壶热水,舅老爷早晨起床喜欢喝一壶茶,不用你们的茶,俺们昨儿过来的时候特意带了一盒青岛绿茶。”
“好,没问题,俺店里白开水管够。”
江德州佝偻着脊背往门口走了一步,叹了一口气,“……唉,不知刚刚进院子里来的是一些什么人?俺看他们的举止行为像是当过兵的人。”
“老伯,您也发现他们不是一般人……”巧姑用上牙咬咬下嘴唇,她敬佩眼前雪鬓霜鬟的老人,这个老人不简单,眼光独到,并且没有把她当外人。
“他们是国军,是从河北战场上逃回来的……”巧姑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她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儿和盘托出呢?
江德州撩起长袍衣摆迈出了门槛,背着手站在院井的石基路上,仰视着半空,声如蚊蝇:“巧姑娘,今天咱们爷俩说的话,在哪儿说在哪儿了,不要告诉外人。”
“嗯,俺明白。”巧姑使劲点点头。
“这天快亮了,瞌睡虫迷糊了俺的眼睛,巧姑娘,俺回了,俺回去再眯一口。”江德州一边念念叨叨,一边往西院方向而去。
东厢房里,邵强替婆姨往下拉拉挽着的袖口,又摸摸她的额头,嘴里嗫嗫嚅嚅:“瞧瞧你的衣服,多少个补丁?大过年的也不知给自己买件新衣服,那个,那个巧姑娘对你不好吗?”
“不许你说胡话。”四婶生气了,白愣了一眼丈夫,“俺在袁家风不着,雨不着,有吃有住有喝,俺非常知足。巧姑是个好姑娘,俺把她当做咱们的大女儿,她,她也不容易,每个月挣的钱还不够交税的,近几年日本人的税收压倒了不少铺子,这是什么世道呀,咱们中国老百姓在自己家门口做生意,还要给外寇交税。”
邵强曾在袁家旅店住了大半年,知道巧姑也不容易,婆姨能好好活着他心满意足,他没有再问下去,沉默了一会儿,他攥攥大拳头,一双悲凉的眼睛瞄着院井,嘴里冒出一句,“国弱民孱,只能任人宰割。”
“俺不懂,但,俺知道一个道理,只要大家都拧成一股绳,就会让那一些日本人害怕。”四婶语气里带着埋怨:“可是,你们怎么会当逃兵呢?”
“不是逃兵,我们部队剩下一个连的兵力,连长死了,排长死了,俺是一个老兵,看着倒在眼前的一个个兄弟,俺泪目,他们有的岁数才十几岁呀……鬼子的炮火压得紧,俺们手里没有一颗子弹,俺从炮灰里钻出来时,身边只有这几个兄弟,俺只能带着他们撤退。”邵强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蹙蹙眉头,压低声音,“在葫芦街上俺遇到了孟家大少爷,虽然三年多没见,俺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似乎也认出了俺,他的眼神里有疑惑,有质疑,俺没理睬他,他还向俺欠欠身,俺心里一直为这事儿忐忑不安。”
“孟家大少爷是好人,虽然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巧姑说起过她与他小时候的事情,俺知道他是一个好孩子,年前他从青岛回来了,回来帮他爹打理永乐街上的生意。”四婶转身走到炕柜前,从柜子顶拿下一个包袱,放在炕上打开,里面放着几双鞋垫子,她抓起来抱在手里,头也不抬地说:“这是俺给你纳的鞋垫,四双,每年给你纳一双……”四婶用手背揩揩眼泪,“这里面有俺的泪,也有俺对你的思念。”
邵强眼眶湿润,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婆姨的手,“俺知道,俺知道你不会忘了俺,这么多年,俺让你惦念了。”
四婶挣脱丈夫的大手,垂下头喃喃着:“你们是男人,做不了英雄,也不能做狗熊,不能让人瞧不起。”
邵强知道婆姨心里还是念念不忘他们是逃兵的事儿,他无言以对。
四婶转身走到屋门口,眺望着院井的枣树,两只喜鹊掠过了墙头,飞落在枝头上,一缕拂晓的光映在它们的小眼睛里。
“住在袁家西院有两位老人,他们是好人,值得大家敬重,他们本可以在家享受天伦之乐,可是,他们还在……”
正在这时院里传来巧姑呼唤石头的声音,“石头,你帮西院送壶热水去,江伯说他房间的水凉了。”
听到“江伯”两个字,四婶陡然收住了话匣子,转移了话题,“你们还走吗?”
“走,俺回来看看你就走。”
“走?!去哪儿?”四婶抬起泪眼仰视着自己的丈夫,灯窑里的煤油灯忽闪着微弱的灯花,丈夫的眼睛里住着两颗星星,闪着坚定不移的光,这两束光让她高兴,又让她激动,又让她担心。
“去蟠龙山!”邵强嘴里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就在此时,“咚咚咚”院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敲响,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敲在巧姑的心上,她手里的铁勺拿不住,滑进了锅里。她不知道邵强带来的几个人身上有没有通行证。
想到这儿,巧姑赶紧盖上锅盖,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到屋门槛,她扶着门框往前堂屋撩了一眼,石头手里提着烧水壶踏进了屋子,屋子里传来卢茗和他兄弟的笑声,他们完全没有听到敲门声。
江德州蹉跎的脚步落在西院月亮门前,听到敲门声,他迟疑了一下站住身体,缓缓转回身看着火房门口的巧姑,不慌不忙地问:“巧姑娘,需要帮忙吗?如果你不讨嫌俺疯疯癫癫、垂垂老矣,你尽管开口,开个门的力气俺还是有的。”
江德州的意思是告诉巧姑,这个门必须要开,无论门外是人是鬼都要坦然面对。
巧姑往前一步跨出了火房门槛,她的脚步踏在石基路上,向江德州弓弓腰,“老伯,您的话就是一颗定心丸,让俺高兴,有您在俺心里踏实,劳烦您帮俺先去院门口瞭一眼,俺去告诉他们一声,让他们先去躲一躲。”
“好唻,没问题。”江德州用手背扫扫棉袄前襟上的玉米秸,一边大踏步往院门口方向走,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巧姑娘,你千万要稳住神,不要着慌……既来之则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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