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说的,快起来,快起来,你们怎么这么……”顾庆坤急得张口结舌,两只大手无处安放。
“停下来,停下来,哪是谁在那儿?”张喜篷的声音从后面的岔路口传来:“那不是虎皮吗?他身边的女人是谁?”张喜篷用手里的枪口顶顶头上的礼帽,把一双小眼睛瞪圆,他早听到宝儿的声声呼唤,他的脑袋飞快地转着:还真小看了顾庆坤,他在外面还养着女人,他一个穷鬼哪儿有那些闲钱?这事蹊跷。
前面抬轿子的问:“张爷,咱们不去红房子了吗?”
“废话!不长眼,待会儿再说。”张喜篷尖着嗓子骂了一声,他这一嗓子也是为了让顾庆坤听到。
吕安扑向顾庆坤,抓着顾庆坤的一条胳膊,低低说:“顾大哥,俺是吕安。”
顾庆坤心里咯噔一下,吕安不是赵山楮的兄弟吗,他这个时候来坊子碳矿区做什么?近段时间没有接到新的任务呀。
“吕小姐,您快走吧,不要让俺家婆姨看见你们母子,如果让她知道俺外面还有你们母子俩,以后俺的日子没法过呀。”顾庆坤心里想笑,他知道这个时候不是笑的时候,张喜篷很狡猾,这出戏自己不会演,也要陪着吕安演下去。
“俺不走,俺不走,俺给你生了一个儿子,你不是就喜欢儿子吗?俺就来要个名分,其他的俺不要。”
“这?!你不是让俺为难吗?你家的生活比俺这个矿区强百倍,俺害怕你爹骂俺,俺不敢呀……”
“是,俺石河村子比您这个矿区好多了,谁让俺喜欢你呢?你的性格俺吕晴晴喜欢。”
顾庆坤从吕安这句话得到两个信息,第一吕安他们在石河村落脚,第二他此时名字吕晴晴。
“虎皮呀,这是谁呀?”张喜篷的滑竿停在了顾庆坤的身旁。
“喔,张爷,这么晚了,您还在工作?辛苦了。”顾庆坤故作惊愕,向前一步,双手抱拳,低垂眼角,难为情地说:“张爷,不好意思,这事情俺本想隐瞒过去,隐瞒几年算几年,没想到,这个女人不甘寂寞,还是找来了。”
张喜篷阴森森的眼神在吕安和宝儿身上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的确漂亮,朦朦胧胧的街灯照在她的脸上,她的鼻尖上闪着几颗汗珠子,两片红云落在光滑的脸颊,一双眉眼透着妩媚,没想到,顾庆坤还有如此艳遇。再看跪在泥水里的男孩,圆鼓鼓的脸,一双大眼睛,一个不高的鼻梁,还真与顾庆坤有几分相似。
“虎皮呀,她是哪家女子?你们认识多少年了?”张喜篷嚚猾与猥琐的眼珠子一直盯在吕安的脸上。吕安故作害羞地垂下眼帘,扭着肩膀,用一块手绢捂着半张脸。
顾庆坤往前又走了一步,靠近张喜篷坐着的滑竿,声音压得很低:“张爷,这句话,不好意思说,那个时候,俺的结发妻子生病躺在炕上,俺心情不好,身边又缺女人,那天张爷您放俺假,俺去石河村吕家杀猪,与吕家没出阁的大丫头睡了一晚上……没想到,她怀了俺的娃娃,他爹嫌弃俺穷,说什么下煤井的没有生命保障,所以,这事不了了之……”顾庆坤为自己这一些话臊得慌,两个大男人怎么也不会生出孩子呀,没有办法,他必须硬着头皮编下去、骗下去。
张喜篷一只手掂着他的那支手枪,他的一只手拽着耳朵,故意嚷嚷着:“虎皮呀,你的声音太小了,俺听不清,大点声音,这事热闹,这事儿不能让俺一个人听,走,到你家去让你那个爱吃醋的婆姨听听……”
“不,不行,张爷,您这不是要俺好看吗?这件事怎么能让俺家里那个母夜叉知道?不行,万万不行。”顾庆坤惊惶地摆手摇头。
“不行也要行,否则……”张喜篷把他手里的枪掉了一个方向,把枪口举到嘴边吹了吹,狠毒的眼神瞄着宝儿,阴阳怪气地说:“这枪吃惯人肉了,一时不吃就冒火,你虎皮不会想往俺枪口上送个人吧?”
听到张喜篷这一席残忍的话,顾庆坤恨不得一刀宰了张喜篷。从日本鬼子霸占了坊子碳矿,张喜篷依附日本鬼子势力横行霸道,都忘记了他是谁?每天纵着膀子横行,肩骨越来越高,短细的脖子几乎顶不动他的圆脑袋,必须用双肩扛着;挺着肚子走路,肚子越来越大;一双大眼睛像吃人的煤井,看着哪个不顺眼,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放几枪,震慑一下躁动的工人,显示一下他的威风。
“不,张爷,您枪下留人。”顾庆坤用宽大的身体护住宝儿。他知道眼前不是杀张喜篷的时候,必须暂时装出害怕又毕恭毕敬的样子,嘴里哀求着:“张爷,这孩子是俺虎皮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您可不能吓唬俺,俺虎皮怎么说都是张爷的朋友,哪次出去都没有忘了张爷您,这么多年的交情,俺一直非常珍惜张爷对俺的关照,眼前的女人跟俺……跟俺虎皮睡过,还给俺生了儿子,您说,她们娘俩在俺心里能没有分量吗?”顾庆坤用话提醒张喜篷,如果您真的做出过激行为,俺顾庆坤决不会视而不见。
张喜篷不怕任何人,不怕任何事,他怕死,他怕不要命的人给他暗枪子,他也知道,这么多年顾庆坤如果有杀他之心,他不可能活着,眼前自己也只是吓唬一下顾庆坤,但,眼前的母女两人是否是石河村子的人,还需要调查。如果这样简单地放她们走也不可能,他必须让陈桂花见见这个女人,是真是假一眼就能见分明;假如是真的,两个女人见面能发生什么故事呢?一定很热闹。
“虎皮呀,俺正好想去你家坐坐,咱们一起走吧。”张喜篷坐正身体,把后背往椅子上一靠,翘起二郎腿,喊了一声:“去顾家!”
张喜篷的话音一落,四个打手抓起轿杆往肩膀上一搭,撂开大脚丫“吧唧吧唧”横撞过顾庆坤的身旁。
顾庆坤把脚丫往路旁移了移,看着张喜篷坐着滑竿一摇一晃的身体,咬咬牙,心里狠狠骂了几个字:先让你蹦哒几天,早晚让你变成一头死猪。
吕安不了解陈桂花,但,他知道顾庆坤是好人,他的老婆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他心里不害怕去顾家;顾庆坤不怕陈桂花吃醋,就怕她不吃醋,毕竟他们之间只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
“虎皮呀,走呀,愣着做什么?”张喜篷在滑竿上扭扭肥胖的脑袋,白楞了顾庆坤一眼,看到顾庆坤站在原地没动,他以为顾庆坤害怕了。
顾家,陈桂花披着一头刚洗的、灰白的长发在屋里走着,内间传来傻女儿的呼噜声。她走到炕边,弯腰从笤帚上掐了一根竹苗子,靠近墙边挂着的煤油灯,把灯摘下来,用竹苗挑亮那点火花,用一只手掌护着那点灯火,一只手提着灯绳,走出内屋,把灯挂到一进门的灶台上面。
她蹲下身子往灶里添了一把劈柴,瞬间,火苗映红了屋子,木头锅盖上升腾着滚滚蒸汽,锅里熥着她和顾庆坤的饭。本来,顾庆坤不让她等他吃晚饭,有时候他和工友去喝酒,不定什么时候回家,他说让她们娘俩早早吃饭,早早休息,给他留着门,留口吃的就行。
灯花与灶里的火光照进了院子,院子靠墙放着的铝制的洗衣盆在风里“叮当叮当”转悠,水井旁边的木桶里泛着蓝清清的光,两扇单薄的院门“咣当咣当”响着。
仔细听听,院门外没有顾庆坤的大脚步声,她皱皱眉头,扭脸看看墙上跳动的灯花,每天张着灯等着顾庆坤回家成了她的习惯,无论多晚,只要他平安回来,她的心就会踏实。
她想起了她的丈夫,一个父亲,一个勇敢又坚强的男人,致死都在保护他的同志,无论经受鬼子多大的酷刑,他都咬紧牙关,一问三不知。张喜篷他们砍去了他的双腿,还让她去看他,看着浑身是血的丈夫,看着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被折磨的面目皆非,她哭了,她心疼。丈夫抚摸着她的头,用微弱的声音嘱咐她:“不要哭,我一个人死了,还有好多人活着,他们会替我报仇,你也要好好活着,有一天有一个男人找你,你就跟着他,也要保护他,他会带领大家走出黑暗,走向光明,明白吗?”她摇摇头,她心里不会接受任何男人,她爱她的丈夫,丈夫就是她的一座山,这座山就是她的依靠,她不能没有他。
“鬼子和张喜篷不会让我活着,你要听话,我的事不要告诉傻女儿,她不明白最好,让她好好活着……你也要好好活着,要团结新的力量,保护那个男人,答应我……”
她丈夫牺牲后,没想到来找她的是顾庆坤,一个打老婆很出名的男人,一个喜欢吹牛喝酒的男人……当她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她了解了他,他也是一个有勇有谋的、正义凛然的男人。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张喜篷的声音:“弟妹在家吗?”
陈桂花一激灵,这么晚了张喜篷来顾家做什么?
陈桂花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抬起手理理鬓角的头发,整整衣襟,问了一声:“谁呀?”
“是张爷到咱们顾家看看……”顾庆坤抢先一步跨上了台阶,他想先进屋与陈桂花嘱咐几句。
坐在滑竿上的张喜篷挑挑眉梢,晃晃腮帮子,嗓子眼里“哼”了一声:“虎皮呀,你着什么急呀?”
顾庆坤战战兢兢退到台阶下,靠近张喜篷,双手合十,近乎哀求:“张爷,您先请!拜托张爷,您替俺多说好话。”
门开了,陈桂花的一身打扮让在场的人心惊肉跳,她身穿一套白乎乎的衣服,钗横鬓乱,直挺挺、细瘦瘦的身体立在门内,面无表情。
站在前面的四个打手连连后退,好像看到了鬼,不是滑竿挡着,他们定会抱头鼠窜;张喜篷情不自禁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身体往后一趔趄“咣当”靠在竹椅子背上。
看着门口外面站着黑压压一堆人,陈桂花脸露惊愕,她把两扇门又向两边开了开,屋里灶火的光穿过院子,映在门口所有人的脸上,虽然不算清楚,她也看到了:门口外,张喜篷坐在滑竿里,蜷缩着身体;四个打手站在滑竿两侧,脸露惊慌;顾庆坤身旁有两个陌生人,一个六七岁、虎头虎脑的男孩,男孩身后站着一个俊秀的女子。
“哼,这么晚了,你又去哪儿喝酒了?”陈桂花这句话是对顾庆坤说的,她对张喜篷从没有好脸色,毕竟张喜篷亲手杀死了她的丈夫。
张喜篷也知道这点,如果陈桂花对他笑脸相迎,他反而不适应,甚至会怀疑。
“弟妹,让大家进屋聊聊,不能让远道而来的客人站门外吧?”
坐在滑竿里的张喜篷说着把一只手掌往前一挥,向身旁打手吼了一嗓子:“扶俺下去!”
一个打手弓着腰往前一步,伸出一条胳膊,谄媚阿谀:“张爷,慢点,您慢点,这天黑,路又不好走。”
陈桂花白楞了一眼张喜篷,调转身体往院里走,她脑袋里飞快地转着,那个女人是谁?那个男孩是谁?张喜篷说远道而来,远道而来从哪儿来?顾庆坤一点信息也没有透露给她,可是,那个孩子的小手被顾庆坤攥在手里,难道那个孩子是顾庆坤和那个女人的?不可能。顾庆坤一次也没有在她面前提起她们母子,如果是,顾庆坤不至于向她一个名誉妻子隐瞒这件事。那个女人是来找顾庆坤的一点不假,她是谁?是姚訾顺的人,她来找顾庆坤被张喜篷看到了?只有这个原因说得通,那么张喜篷来顾家是来看光景的?
想到这儿,陈桂花扭转身,背对着屋子里的火光站着,一双紧凑的眼睛里冒着寒光,直视着院门口;她披头散发的影子反照在墙上,张牙舞爪,好像吃人的巫婆:“顾庆坤,俺问你,这对母女是什么人?她们到咱们家来做什么?”
门口外面的顾庆坤,锁紧双肩,像犯错误的小孩子,嘴里吞吞吐吐:“老婆,老婆,对不起,俺没跟您说实话,她们娘俩是俺在石河村认识的,比认识你还早……”
“认识她们早,为什么还要娶俺?说,不说,这个家不允许你再踏进半步……”陈桂花吼着吼着泪流满面,“俺陈桂花怎么这么命苦,老天呀,您看见了吗?俺母女在他一个杀猪的心里算是什么呀?因为他岁数小,俺事事迁就他,随他出去喝酒……他还骗俺……”
“弟妹,这不很正常嘛?你嫁给虎皮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是一个男人也不会每天对着一个老女人……”张喜篷大着胆子挺挺胸,把手里的枪在眼前晃晃,如果没有这点铁东西壮胆,他也害怕,害怕陈桂花把火气发泄在他的身上。
陈桂花假装没有听到张喜篷说什么,她趔趔趄趄扑向院门口,嘴里不依不饶:“谁都欺负俺孤儿寡母,老天呀,这是为什么?嫌弃俺岁数大,你早说呀,你们是把俺娘俩当成了挣钱的丫鬟了吗?伺候你吃穿,冬天热汤热菜端到你的面前,夏天小蒲扇给你忽闪着……这么多年你顾庆坤没攥下一分钱,原来养着年轻的女人……你们以为俺陈桂花好欺负吗?你们错了……滚,不要让俺看到你们。”
“大姐,您听俺说,俺认识顾大哥比您早,还,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您呢?您嫁给他这么多年了,生孩子了吗?”吕安昂起头,撇着嘴巴故意嚷嚷:“该走的是你这个老女人。”
陈桂花知道,眼前的女人希望她再使劲闹一下,他们就可以顺利脱身。
“俺,俺……”陈桂花弯下腰在院里找着顺手的家伙,她看到了在风里转悠的铝盆,铝盆打人不疼,她猛地抓在手里,举过头顶,狠狠摔向顾庆坤,破口大骂:“滚,忘恩负义的东西,以后这个家你再敢踏进一步,俺砸断你的腿。”
吕安躲在顾庆坤身后哭哭啼啼,嘴里娇滴滴地埋怨着:“瞅瞅您,一个男人,怎么这么窝囊?您快说句话呀……”
“您让俺说什么?俺们是办过酒席的,张爷也是俺的见证人,更有媒妁之言……”
“你是说我们没有媒妁之言?是偷人……你,你,气死俺了,俺带着儿子来投靠你,你竟然做潘仁美……”吕安抓起小宝儿的手,“走,这个爹不是你爹,他不认咱们娘俩也好,咱们走……”
顾家院门的光景被躲在不远处的瓢爷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看着吕安拉着小宝儿要走,顾庆坤心里也清楚,吕安不会无缘无故来坊子碳矿区,一定有事要说,看情景没时间说,但,他必须跟着吕安走一趟,想到这儿他向张喜篷招招手,“张爷,俺,俺,您看,俺喜欢儿子,您是知道的……”
坊子碳矿区哪个人不知道顾庆坤喜欢儿子都到了疯狂地步,为了儿子他一连送走了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女儿在郭家庄许家做丫鬟,他是指望陈桂华给他生个儿子,至今这个陈桂花没给他生下一儿半女。
张喜篷向顾庆坤摆摆手,意思是说:去吧。顾庆坤双手作揖,深深给张喜篷鞠躬,说:“张爷的恩情俺顾庆坤没齿难忘,回来俺定上门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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